欣荣嫁的王家是世代读书人家,不算太显赫,可官场上担着职的也一直没断过。人丁简单,三代单传,王夫人争气生了三个儿子,没庶子没庶女,方皇后就是看在王家的家风上才让欣荣嫁过去了,果不其然小夫妻两琴瑟和鸣,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行昭手头一顿,墨滞在了纸上,留下了一团浓密的墨色。
行明个xing纯良,直率体贴,王三郎是嫡幼子,听起来也是个软和温良的人,两个人应当会相处得很好吧?退一万步说,行明难嫁,靠着方皇后总算是嫁了个体面的人,外人听见了只会赞一句,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可身边的哪一桩婚事又不是门当户对,外表光鲜呢?
行昭希冀着行明能过得好,这世间每一个有着底线的人都能过得好,可过得好和活得好,是两码事。
“能不能让三姐进宫来一趟…阿妩总归是不放心她,三姐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却很是敏感…”
小娘子轻声缓言,有不放心也有牵挂。
方皇后哪里听不出来,她最喜欢行昭的,就是小娘子无论经受了什么,总还能爱,心里面还能容下人,还会竭尽全力地继续往前跑。
“等忙完手头上的事儿就召贺三娘进宫一趟,左右两家也通了气儿,王夫人是个聪明人,看得清楚得失。”
方皇后说得奇怪,行昭却听得很明白,就算贺琰失了势,皇帝看在方家和景哥儿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一搂到底,贺家世家名门,盘桓百年下来,已经在定京苦心经营成了一棵枝叶庞大的大树,扳断一枝分支,树是不会死的,保不齐还能长得更茂密。
行昭笑一笑,没再说话。
安宁的辰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方皇后原以为皇帝下了早朝批了折子就会过来,哪晓得登堂入室的却是另一位不速之客。
行昭侍立在旁,垂眸敛容,心里却惊呆了,这还是那个眉目高傲,神色恬静的顾太后吗?
和贺太夫人差不离的年龄,却像是在一夕之间就花白了鬓发,瞬间变得苍老起来——两鬓斑白,神qíng萎靡,只还剩了挺得笔直的脊背,qiáng自镇定。
是啊,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幼女,惹恼了九五之尊,如今被凄凄惨惨地圈禁起来,后事未知,她哪儿能不急不慌呢?
方皇后没来得及换衣裳,穿着一件绛红蹙金丝凰纹的常服便迎了出去,笑盈盈地扶着顾太后的手入了内室:“母后,您怎么过来了?昨儿个不是才说您身子不太好吗?倒是臣妾不孝,还累得您…”
话音尚浮在微尘之中,便被顾太后拂袖qiáng硬打断。
“皇后是不孝!”
五个大字儿堵住了方皇后的所有出路,行昭却眼见着方皇后神色一动,唇角一点点勾起,眼里头的光慢慢汇聚成一个极亮的点。
有些人越挫越勇,有些人遇qiáng则qiáng。方皇后吃软不吃硬,如今的架势就像是大糙原上一把亮出利爪,要护住自己身后的幼崽的母狮。
“蒋明英带着阿妩去偏厢,碧玉带着宫人去外殿候着,本宫和太后娘娘有话儿说。”
行昭仰着头,看亭立于大殿之中,衣袂垂地的方皇后,就像看见了一只已经涅槃重生的凤凰,是啊,凤凰,除了方皇后,谁还能担得上这两个字呢!
顾太后冷声一哼:“皇后莫不是还想把哀家孤零零地拘在这凤仪殿里头,就像把三娘拘在宜秋宫一样?”
若说方皇后是护崽子的母狮,那顾太后就像盲目护短的犬类,狂吠叫嚣着,谁会买她的账?
蒋明英牵着行昭的小手往里间走,耳后却能清晰地听见方皇后的一声闷笑,方皇后很少笑出声儿来,表达愉悦也只是目光柔和一些,久在上位,好像已经忘了该如何笑出来。
“凤仪殿是历代正宫皇后的寝殿,就算是臣妾想将太后娘娘拘在这里,御史大人们恐怕头一个不答应——逾制僭越,三娘的驸马冯大人就是最忠君知理的,难保不会又一头撞上仪元殿的落地柱,成全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嘴上功夫,方皇后早已经在行早礼时练出来了。
居心叵测的妾室,折磨人的婆母,不省心的小姑子,几十年的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大概是勤能补拙,方皇后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将此间关系处理得轻丝暗fèng了,顾太后话里有话,还不许人避重就轻了?
顾太后气得发颤,她受过的气比她吃过的盐还多,可她从来忍不下方礼!
“闲事莫多言!”
顾太后想一巴掌拍在方礼的脸上,一想到幼女的惨境,心里涌上来的悲直扑扑地盖住了火,转了调,直奔主题:“三娘和贺家的官司,哀家很抱歉,可三娘丢了个孩子,总已经扯平了吧?皇后也是女人,自然也知道女儿家的无辜,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安然度日,皇后却将矛头直直对准三娘,莫不是柿子只找软的捏?皇后不依不饶,可还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的道理?”
“是三娘和阿福的官司…”
方皇后好心纠正,抿唇一笑,转身撩开宽大的云袖,落座于上首,眸色平静,轻轻抬了下颌,静静地望着顾太后:“你们不是兔子,是láng。我是在西北长大的,从小就知道,只要猎人稍稍松懈,láng就会一把窜上来,咬断人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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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离析(下)
第一百三十章 离析(下)
窗户纸被捅破,漏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烈日倾洒而入,才能看见一直被掩埋住已经发腐的内瓤。
方皇后的神色越平静,顾太后却越发感到恐惧,这是一种迟来的后怕,她怎么会蠢到以为方礼会在应邑嫁给冯安东又失去孩子的时候收手呢!
顾太后脑袋转得快极了,应邑成了枪靶子,方家只能盯着她打!如果祸水东引呢?贺琰躲在女人裙袂下面够久了,先是贺太夫人陈氏,又是沾了方家的光,最后还妄图让应邑挡在他的前面?
顾太后深知幼女的个xing,应邑只是笃定皇帝不会将她怎么样,更笃定自己会出手,无论如何都前程一片大好,这才选择将贺琰遮蔽在暗处。
她根本来不及痛心疾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优柔寡断,可在家国与亲缘之间,任何一个帝王都会选择前者!
“可是猎人想把láng群彻底打死,自己未尝不会流血!”
顾太后压低声音沉吟一句:“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方皇后是聪明人,应当晓得自己掂量掂量——皇帝总归是从哀家肚子里爬出来的,三娘和皇帝一脉相承,大不了哀家就去跪祖宗,哭先帝,到那个时候丢脸可不只是哀家了!”
是丢脸重要,还是丢命重要?
若要顾太后来答,她一定会选xing命,可放在方皇后身上,就还需斟酌。
顾太后果不其然拿孝字儿压头上了,行昭端端正正地坐在内室,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顾太后出身不高,身上沾着庶字儿,说实话时人看重嫡庶规矩也不是没有道理。嫡女代表着能接受良好的养育,可以被带在自己生母跟前广见世面,而庶女代表生母出身低微,有些以色事人的侍婢连字儿都认不全,还谈何教导子女?
顾氏在女人堆里能把把戏耍得炉火纯青,踩着尸骨一步一步从采女爬到了正宫,先帝好美,同时她也是沾了膝下有两个儿子的光儿——自先帝元后之子去后,先帝久久未曾立过储君,立如今的皇帝。当时的三皇子,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下定决心。
储君圣意一发,先帝便再不许三皇子与顾氏像往常一样亲近密切了。意图昭然若揭。
可见女人间的把戏终究只是小伎俩,一旦牵扯到朝堂之上的生死存亡,就只会黔驴技穷。
“丢脸?”
方皇后垂眸轻笑一声,轻摇了摇头,不yù与她纠缠下去。索xing直入主题:“太后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是想让臣妾把三娘放出来?还是想让臣妾给三娘和贺琰赐婚?三娘拘禁是皇上的意思,圣意难为,您直管去寻皇帝。至于后者…”微微一顿,笑声中带着些嘲讽意味:“您是当臣妾脑子有毛病,还是您自个儿脑子有毛病?”
“成王败寇。皇后尽可得意!”顾太后抬了抬下颌,终究还记得来意:“三娘心眼实,一张嘴死死闭着。不把贺琰倒出来。若是说出来了,皇帝还能饶她一马,若是说不出来…”
若是坚决不说出来,构陷大臣,勾结朋党。意在上位,三罪齐发。应邑不可能还能留着一条命。
因为有这样的认知,在皇帝大怒将应邑拘禁宫苑时,方皇后就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她需要做的煽风点火让皇帝在梁平恭回来之前,将应邑定罪,远送也好,削发为尼也好,只要应邑脱离了宫闱的视线,方皇后有一百种方法叫她生不如死。
顾太后会护女心切,将贺琰抖落出来吗?
如果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来凤仪殿做什么?八成是打着挑起方皇后怒火的算盘,借方皇后的口将贺琰说出来。
行昭单手紧紧攥着一只透着沁凉的青玉绘花间辞茶盏,眼神却从拍在矮几荷叶盏上的那几只橘子上一闪而过,皇帝或许是为了让方皇后安心,或许是猜想到了顾太后会来寻凤仪殿麻烦,先略表心意,好叫方皇后心软?
嗬,可见做到哪个地步的男人们,都会玩这些把戏。
行昭能想到的,方皇后哪里想不到,可惜方家一向是清清白白的,甚至在皇帝眼里还是被梁平恭和应邑狠狠yīn了一把的弱者,顾太后当真以为这世上只有她是聪明的?
“您要三娘说出什么来?您直管去宜秋宫寻她,三娘左右是您的女儿,一定听您的话,臣妾再同您说一个法子,您是皇上的生母,又是大周的太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您将实qíng说出来,皇上一定会信您的,到时候所有的错处都在贺琰身上,咱们三娘只是个被qíng爱蒙蔽了眼睛的可怜女人,在皇帝跟前再一哭再一晕,又能回去和冯驸马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了。”
方皇后啜了口茶,一番话说得风轻云淡。
顾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不能在皇帝面前提到贺琰,就算是为了给应邑求qíng也不能提起贺琰这个名字!
别忘了,伪造信件,她也是知qíng和默许的!应邑做出这样一番荒唐事儿,是有着她的相帮和庇护的!连西北的顾守备——她的侄儿,都是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将他遣去挣功劳的!
若让皇帝知道当朝太后怂恿着公主去伪造大将通敌信件,皇帝只会怒火更盛!她是想保住幼女,可她却不想把自己也拖进深渊里!她宠溺疼爱应邑没错,可若连她都说不上话了,她们母女两又上哪里去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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