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琰还是当朝一等勋贵临安侯,坐享荣华富贵,锦绣繁华,皇后当真忍得下?三娘何辜,不过一时鬼迷心窍,受了男人的蒙蔽,才做下荒唐事!可当真就只是三娘一个人的责任吗?贺琰但凡有一丝担当,但凡还有一丝仁义,这桩悲剧就不会出现!方福但凡能多想那么一下,脑筋再聪明一点,便会看破三娘的破绽!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了吗?你高高在上坐在凤仪殿上首,遇事只晓得遣了蒋明英去安抚。安抚安抚!除了安抚,你还做了什么保护你的胞妹!如今却将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三娘的身上,方礼!你当真是好家教啊!”
伴着碎瓷碰撞在青砖之上的清脆声音,顾太后一声比一声高,一声压过一声,到了最后一句高高扬起,再更高的落下。
方皇后目瞪口呆地望着顾氏,当朝太后的这张脸是美艳,到了这把年纪都能依稀从高挺的鼻梁和尖尖的下颌处看到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伦,是不是生得美艳的女子多半没有头脑?
上天已经给了她们美貌当做利剑,便将脑子从她们身上夺走。
先帝虽然喜好美色,可常常纳的都是寒微小家之女,翻不起什么波làng来,同时也教导不出什么好儿女来,所以在犹犹豫豫终究是定下储君之位时,才会下定决心让皇帝跟着太傅学,连忙给皇帝定下了世家名门的妻室,家学渊博的妾!
一滩深褐色的茶水缓缓地倘在青砖地上,往四边流去,最后沁在了砖与砖的fèng隙之中,消失不见。
“所以我们都得到了教训。”方皇后眼神定在成一条纹路往下流去的冷茶上,轻笑出声,再缓缓抬头,以作规劝:“您既不敢去寻衅皇上,又没把握让三娘自己把贺琰的名字吐出来,您来凤仪殿喧阗又有何用?若我是您,立马去皇上面前求qíng,将顾守备召回京来,既然女儿保不住了,自己的宗族总要保全了吧?否则jī飞蛋打,最可怜的人,就变成了您。”
顾太后轻吸口气,迅速戒备问询:“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守备年轻壮志,臣妾记得顾家子嗣不丰,您的哥哥是单传,顾守备亦是一脉单传下来,想一想,下一辈的儿郎就只剩个顾守备了吧?”方皇后笑着挑眉,“顾守备年轻气盛,跟着梁平恭没少在西北卷钱卷物,方都督看在您的面子上没抖落出来,否则这回顾守备也能跟着梁平恭一道回京,来看望您。”
方皇后这是将顾家和应邑一边儿摆一个,让顾太后选!
外殿陡然变得沉默,行昭抿唇一笑,将青玉茶盏轻轻地搁在了案上,碗胚做得薄薄一层,还能看见光透过其中穿出了身影。
令人沉默的窒息,令人窒息的沉默。
还有令人窒息的自私。
行昭将手试探xing地虚浮在杯沿之上,手顿时被照映的绿透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竟然会有人这样的自私,母亲方福软懦,却仍旧会在最后一刻,选择牺牲自己来保全亲人,先不论有无用处,至少这个素日流泪软弱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尚且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便是勇敢果决的。
贺琰至少还会当着她的面,涕泗横流,qíng真意切,无论真假,行昭扪心自问,确确实实是陷入了一段迷惘过的。
可顾太后呢?
她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竟然看不到一点光芒,嗬,当然除了她显而易见的美貌与楚楚可怜的身世。她喜爱幼女,愿意成全,事已至此却想将幼女孤零零地甩在断头台上了。
皇家无真qíng,说得果真没错。
PS:
还有一章,但是估计会晚一点吧~
正文 第一百三一章 身亡(上)
顾太后舍不得让自己拿命拼出来的荣华富贵拿去填别人的坑,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女儿。
有些母亲选择拿命去回护子女,有些母亲选择将子女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有些母亲却纵容着儿女做下了荒唐之事,却不愿意一同承担后果。
行昭如今真心觉得应邑可怜了,遇到的男儿没有担当,一直当做靠山与依靠的母亲,也是个靠不住的。
抬头朝着蒙着一层薄纸的隔窗,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分不清楚谁是谁的,方皇后也没有出声打破静谧,顾太后更是陷入了沉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再反过来想一想,可恨的人未必就不是因为她可怜…
蒋明英轻轻睃了眼坐在炕上晴暗不明的小娘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想佝下腰来温声说句话儿,倒听见外厢里传来了衣料摩挲窸窸窣窣的声响,行昭蹙眉抬头,便能透过隔窗看见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身影缓缓起身。
顾太后将才过来时,行昭便将眼从她的鬓角一点一点移到了那高高挽起的堕马髻上,当时还心里头低呼一声——女人啊女人,妆饰就是利器,好像发髻越高便能像更高的山崖,狠狠压制住对方的气势。
而后便听见了顾太后的声音,晦涩而沉闷。
行昭突然想起来前世听到的一句话,容貌会骗人,肤容打扮会骗人,但是声音永远都不会骗人,话音一出,分明就是个已近天命的老妪。
“三娘在宜秋宫…”
六个字说也说不下去,梗在半道上,叫人听得莫名其妙。
行昭却早在顾太后迟疑之时,已经知道了答案。会迟疑就代表着不确定,顾家与应邑,荣华与冷落,顾太后算账一向算得jīng,她会退让与偃旗息鼓,方皇后不惊讶,行昭却只是感觉有些可笑,外加可悲。
“三娘在宜秋宫好好的,吃穿用度一应不缺,皇上宅心仁厚。也不可能要了她的命,太后娘娘尽管放心。”方皇后云淡风轻地接过话头:“倒是顾守备要时刻警醒着,牵一发而全身。别偷jī不成蚀把米,叫大家都不好做。”
顾太后心头一梗,眼中满是布满了凤仪殿的明huáng与华奢,紫檀木镶金边的八仙桌,万字不断头落地罩。簇拥地摆着铜珐琅嵌八宝的花篮,靛蓝白底亮釉梅瓶,西北间摆着一副檀木长案,一手供着时令的蔬果,一手供着一只掐丝珐琅的香炉,下头还藏着一块儿雕着芙蓉花开的整冰。
有些人运气就是这样好。出身高贵,一帆风顺,从一个豪门嫁到另一个豪门。或者嫁得更高,在皇家登堂入室,指手画脚。
她以为她和她的女儿能拼得过,至少能怀着一种鱼死网破的心qíng拼出个天地来,可是。她从来不曾想到,就算她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来。她还需要忌惮着其他的人,忌惮着一直让她怀恨在心又心生嫉妒的那些名门贵女。
凭什么啊?
就凭她们会投胎,就能从小到大都养得金尊玉贵,素手纤纤伸出来,连条皱都看不见…
她日熬夜熬陪着姨娘做补子,绣屏风,夜里嫡母不给灯火,她便从厨房偷偷拿一块儿猪油来点燃,可是猪油能点多长时间?嫡母要的绣品又要得急,常常凑在油灯下赶工,要是一不留神,油渍滴到布上,不禁第二天饭吃不上,还会被拖到那几个老迈又话多的仆人面前脱了裤子打板子。
先帝膝下儿子少,女儿倒是一串一串的,除却中宫有个嫡子,宫里头再也没生出个带把儿的了。
来她们乡里头小选,那宫人一眼就瞧上了她,进了宫她才知道,连宫里头的奴才做错的事都只骂不打,打人不打脸,哪里还会有被脱了裤子架在几个人跟前打板子的屈rǔ啊。
顾太后陡觉往事如风,可最近她常常能想起原来在六司时过的那些日子,原来想一定要做人上人,可她的出身制约着她,就算做了人上人,头上也还有人压着,她永远都得不到解脱,永远不能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还在舍弃,她都拼着一条老命往上爬了一辈子,她还必须要舍弃最珍惜的东西,才能活下去!
方皇后神色平淡,静静地看着顾氏变幻莫测的神qíng,她猜不到顾氏在想些什么,可她能笃定,反正没什么好话儿。
“您是要臣妾给您备辇去宜秋宫瞧一瞧三娘,还是让人去告诉仪元殿一声,说您在凤仪殿候着皇上呢?”
顾太后深深地望了望方皇后一眼,名门贵女,少年夫妻,膝下的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压根就生不出来,活脱脱地又是一个先帝元后。
多好笑啊,皇帝是她生的,她还能不知道皇帝有多护着方礼?可无论有多护着,有多舍不得,皇帝就是不让方礼生个儿子,甚至连一个跛子宁愿让德妃养,也不拿到凤仪殿来给方礼养着,先是让老九欣荣养在凤仪殿给方礼解解闷,过后又默许方福的女儿养在方礼身边,就像养条解闷解乏的猫狗…
等等,方福的丫头?
顾太后下意识地朝内厢望过去,也不知看没看到行昭的身影,心头一声冷笑,女人啊,就是怕有弱点,一有了弱点就像给别人立了个靶子。
“哀家身子不舒坦,回慈和宫。”
顾太后不再歇斯底里,而是敛容缓笑,变成了一副沉声慢语的模样,却让方皇后皱了皱眉头。
待顾太后一走,行昭便小碎步地跑出了内间,一把扑倒在方皇后膝上,倒惹得方皇后笑着连声呼着:“轻点儿!轻点儿!别磕着了!”
行昭将头埋在方皇后裙袂里,家常的裙子有着家常的百合香气,暖扑扑的,直直地浸入心脾。
看的人越多,便越觉得真心相待的人更难得。
方皇后轻轻抚着小娘子那一头乌鸦鸦的头发,心里头陡然变得开广起来,将才的凤仪殿是压抑的沉重的。如今却像初chūn时节绽开的迎chūn花儿般,粲然而温暖。
“应邑…她会活下来吗?”行昭头捂在裙裾衣料之间,闷声闷气问道。
方皇后一下一下地从头顶抚到发梢,手上好像甜得快发腻了,这是她的孩子,是阿福可怜她,是上苍可怜她,送给她的孩子。
“你觉得她会活下来吗?”皇后的声音柔柔的,压低了的声线,像极了方福。
行昭闷了半刻。随即将头抬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她活不下来了。应邑何尝不是在赌啊,在赌她的心上人会不会身骑白马。闯过千难险阻,越过振臂高呼的人群,出现在她的面前,只为了来救她。可惜她注定是输,她顾忌她与贺琰的qíng分。可贺琰却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她笃定她的母亲能为了她万事不顾,可顾太后好像更在乎自己的安危与荣华。应邑的死xué无非这两个人,若在他们心中,她都成了一颗可有可无的弃子,那于她,当真是生不如死。”
行昭边说边拿手扯过方皇后的一根拇指。垂首看着那片染得殷红发亮的指甲,轻声继续道:“倒是她一直没有顾忌过的兄长,还在维护着她。就算她犯下了覆国通外这样大的罪孽,皇上也还在犹豫和观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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