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拖得很长。好似高庙之中信徒炙热诚恳的祈诵。
陈显突如其来的示弱,在方皇后眼里,却正好是他一如既往的迂回多疑而自私本xing的实质,不用担心更无需防备。
此事传到行昭耳朵里,时辰已过晌午,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揪。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莲玉急匆匆地踱步进屋,小声道:“罗府让人给您带话。晨间早朝的时候,陈显与镇守顺真门的兵头多闲话了几句家常…”
莲玉显得不以为然。
陈显倨傲,已非一日之功了。
拖住早朝时间,以示权臣威严,是他耍烂了的把戏,今日之事更属平常。事到如今,人不能成为惊弓之鸟,此种事件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捅到自家王妃眼前来。
莲玉还想再言,却见行昭猛然起身,再闻行昭沉声出言。“赶紧让毛百户去雨花巷告知舅舅做好准备,封锁街巷。肃清邻里,备好热油明火,将士们穿上盔甲拿起长矛来!若毛百户一路过去有拦路之人,则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需顾忌!”
声音很沉。语速很快,jiāo代得有条不紊,很是清晰。
气氛渐渐凝重起来,幔帐随风,窗棂微启,莲玉不知不觉地立起身形来,屏气凝神,一一记下。
“端王府上不必留人,从雨花巷过来的那几个将士全部回去!”
“那您…”
莲玉若是此时都不知行昭想做什么,就辜负了这些年头生死相随了!
“端王府若无守卫,便如空城,门一破,什么都守不住了啊!您与舒哥儿当如何!”
行昭深吸一口气,陈显朝堂bī问皇帝下落,方皇后qiáng势挡回,他们玩了一手空城计,陈显如今也在浩dàng声势地陪他们玩上一出空城计!
闲话家常很正常,按捺不住在朝堂上bī问皇帝生死也很正常,最后在方皇后威势之下示弱规避符合其一贯作风,也很正常,可三个正常加拢在一起,就是不正常!
反常极为妖,陈显必定在今夜或明早动手bī宫!
定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家仆守卫就这么一点儿,方祈若要全力抵抗,收拢所有势力,根本顾忌不到端王府,与其分散势力,还不如将攻势归一,专心一点!
除却皇城,陈显首要目标必定在端王府,击杀十个公侯也没有诛杀一个端王妃与端王长子来得便宜!
“进宫…”
行昭脑子转得飞快,顺真门一开,通向外殿,而进内宫尚有三道门槛,其中有近八千轻骑,方皇后手cha不到仪元殿以外顺真门以内的外宫之地,可内宫之地却是打理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陈显突然发难,老六行景尚未归京,端王府不能成为方祈的累赘和负担!
莲玉将一声惊呼压抑极低。
“备马进宫!”
行昭一语言毕,屏风那头响起阿舒小儿嚎啕大哭,行昭身形猛地一颤,几个快步绕过屏风将儿子抱在怀里,阿舒哭得满脸涨红,馨馥奶香萦绕鼻尖,行昭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阿舒啊阿舒,爹与娘亲豁出xing命,也会保护着你。
定京城里不安全的地方太多,雨花巷绝不能走,她的儿子必须跟着她,她谁也不放心!
莲玉一咬牙,提起裙裾小跑步往外跑去。
行昭紧紧搂着儿子,坐在马车上,递折子过顺真门,下马车换撵轿,一路往凤仪殿去畅行无阻。
行昭三言两语说得很清楚。
方皇后手上发凉,微怔于原处。
行昭越俎代庖,先唤进蒋明英,再唤林公公,最后再见向公公,天色渐暗,暮影夕照之时,皇城之外陡然喧阗起来,人声尚且未传到凤仪殿内,行昭抱着阿舒站在凤仪殿高阁之上,眼下尽是定京城里星星点点的火光,人愈渐多,火光便连成一条线,再连成一团突兀窜起的明火。
“九城营卫司bī宫了!”
林公公小跑进凤仪殿内,嗓音喑哑,一张脸涨得通红!
☆、第两百八二章 拔刀(下)
第两百八二章 拔刀(下)
终于起兵bī宫了。
徒劳的疲惫之后,喷涌而上的便是揪紧的心和一刻也没有办法停止的思维。
晚来风急,火光缭乱,内宫之中听不见喧阗吵闹,更看不见禁卫抽刀凶煞的模样。
这样也好。
看不见也好。
阿舒迷迷瞪瞪地靠在行昭肩上,张嘴小打了个呵欠,再咂巴了几下小嘴,天一黑,小孩子便有些撑不住了,行昭拢了拢儿子,眼下一垂,不想再看,折身回到大殿之内。
“是bī宫,还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方皇后斜靠在暖榻之上,qiáng打起jīng神,神色却显得很疲惫。方皇后早已过不惑之年,如今到底是要五十的人了,自从皇帝去后,一向保养得当的方皇后突然颓了下来,仔细看,鬓边已染霜,变得愈加寡言,似乎像是一个人攒足了气力出拳,对手却提前倒下,徒留她一人挣扎地活在这世间。
人一老,动脑筋便慢了,久不用的刀生了锈,还能快得了吗?
“是bī宫!”
林公公从内门急匆匆小跑至凤仪殿,几个大喘气儿还没完全平复,“是bī宫!近一万兵马围住皇城,顺真门已破,今日轮值的李兵头已不知去向,怕是…怕是已经反了!”
“是谁率的兵?”
行昭抱着阿舒进来,huáng妈妈伸手过来接。行昭轻摆了摆手。
“天黑,瞧不灵醒…看衣着是营卫,领兵的应当是史统领!”
九城营卫司打头填坑,周平宁麾下两万兵马与陈府死士存留实力殿后——陈显其人自私多疑,打的一定是这个主意!
定京城内有方祈带兵,她们只需要死保皇城。
“营卫动了吗?”
“丝毫未动。连云梯都还没搭。城墙上的兵士们早已披甲戎装,烧好热油,点足木棒,砸了锅碗,学的是背水一战!”
先定内城,再集结兵马死攻皇城,到时候顺真门一关。内宫之中的八千将士就是瓮中之鳖,拖也能被拖死!
如若内城不定,营卫司要做的也仅仅是围住皇城罢了,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陈显笃定此时出兵,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围困方祈,定京城的勋贵文臣哪个还敢多说一句!九城营卫司四万兵马还掌不住一个定京城了?笑话!
行昭却笃定。内城一役。尚在人为,成败天定!
“千人轮值,让将士们歇息妥帖,切忌疲劳迎战。”
行昭沉声jiāo代。
林公公下意识地去看暖榻之上的方皇后,方皇后挥挥手,“全都照端王妃的吩咐办。不需要再来求我首肯。”
是端王妃,不是阿妩…
行昭折身回望。正好看见烛光摇曳之下,方皇后半阖眼睛,鼻息平稳,可仍见老态。
“母狮子老了,小狮子就长大了。”
方皇后笑一笑,似有无尽感慨,“我没想到的,你想到的。我没注意到的,你留心了。我没反应过来的,你当机立断了。我教你的,你都学到了,我没教你的,老六给你了。阿妩,你说,你母亲在huáng泉之下若看见了你这番模样,她会不会亦与有荣焉?”
人都要长大。
行昭却花了两辈子的辰光,慢慢成长,没能挽救的母亲,漏dòng百出的谋划,对陈婼自以为是的判断,她花了这样长的时光,她受了这样多的教训,才慢慢地成长为一个她想要成为的人。
红墙之外,是刀光剑影,生死相搏。
红墙之内,是两个女人耗尽一生的jiāo接。
行昭让方皇后先睡下,方皇后绝不妥协,行昭没法子,阿舒趴在她的肩头睡得正香,任谁来接,行昭都不给。
“把阿舒送到淑妃那里去。”方皇后一锤定音,“她估摸着正寝食难安,把阿舒送过去,既是安她的心,也让小孩子好好睡一觉。”
淑妃是亲祖母,尚有漫漫长夜要熬,行昭想了想,终究点了头,把哥儿jiāo给huáng妈妈,huáng妈妈抱着舒哥儿拉开大门,行昭耳朵尖正好听见外厢有尖利高亢的女声。
“皇城都要破了!还不请皇上露面,皇后娘娘究竟是何居心!”
“皇后娘娘,您行行好,放咱们出去吧…”
“皇后娘娘是要把咱们困在宫里…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行昭偏头问蒋明英,“门外是谁在哭嚎?”
“是惠妃和几位才人…”
黑影幢幢,世间之事往往如此,人未乱,心先乱!
正殿十六架槅扇门大大打开,两个小宫人搬出一张太师椅放在正殿当中,行昭端坐其上,静听半晌,未见其声听,陡然开腔,提高声量,冷冷道,“几位才人犯口舌之出,又无视宫规,扒去成衣,打入浣衣巷…都拖下去!”
殿外有女声高亢惊呼,尖利到顶峰,又如折线风筝直直落下,之后戛然无声。
行昭声量紧接其上,“若有再犯者,其罪当诛!惠妃娘娘请回吧,母后如今不见客!”
外殿之内陡然安静下来,安静之中若有若无掺杂着女人隐忍着呜咽的哭声,凤仪殿静悄悄的,皇城内宫也静悄悄的,行昭却很清楚,顺真门口飞溅的血怕是能将两只镇宅吉shòu全部染红。
行昭轻轻阖了眼眸,王朝几百年,顺真门外的那对狮子饮的血,吃的ròu,却永不嫌多。
定京城城门紧闭,灯火通明,百人为队,手执明火小跑步在巷间抹角穿行,盔甲沉重,陈铁撞击在一起,正好是脚下小踏步的节奏。
定京城的夜空。今夜亮如白昼。
“先去端王府,再封雨花巷!八宝胡同、双福大街,下重力镇守!百人为一队,分散行动!”
暗夜之下,头盔一掀开,众军哗然!
统领内城兵马的分明是应当镇守顺真门的李兵头!
“还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李兵头扯大嗓门。意图压过满定京女人的哭喊。男人的诅咒声,“听明白了就列队出发!”
“端王府没人!”
有兵士来报。
李兵头咧嘴一声冷笑,“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端王妃果然带着儿子进宫了,自投罗网罢了…”微顿之后,提高声量,“集结兵马,封锁雨花巷。生擒方祈者加官进爵,诛杀方祈者大人重赏!”
“是!”
军户人家活得不易,拼了条xing命,就为了那点钱粮。
士气瞬间高昂,李兵头率队在前,后头紧跟十队人马,共计千人。扫平雨花巷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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