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巷廊间高挂两只大红灯笼。红光微弱,之后便是延绵直入的黑黢黢的巷道。
李兵头手向后一挡,列队停下。
兵将脚步将停,雨花巷两三人高的城墙之上便陡然“咻”的一声蹿出一长列弩箭。
“摆盾架势!方祈有埋——”
前方斥候一语未毕,陡然瞳仁放大,胸前已中一箭。
李兵头大惊。眼神飞快向城墙上扫过,粗略一算。竟有足足百来架弩箭!
方祈早已jiāo出兵权,一个被扣押于京的空头侯爷,上哪里去搞来如此之多的弓弩!
来不及细想,李兵头双手向上一扬,高声安排,“所有人后退至东市集!”
千人划一,齐齐举盾向后退。
李兵头断后,弩箭如落雨带花,从城墙之上抛出,空中接二连三地划出无数道jīng准的弧度,兵士此起彼伏的呼痛声比弓弩外she之声还响亮,李兵头沉吟扬声:“退至墙根脚下!暂等这一波攻势过去,趁府内重上弩箭之时,再撞门qiáng攻!”
弩箭一发之后,便再无响动。
李兵头心头默数三声,“冲!”
六名营卫冲锋在前,三左三右扛起粗壮木桩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撞门,不过两三下,方府大门便被攻得大敞开来。
营卫盾牌于前,五人并行,形成人ròu屏障。
一步接一步缓慢前行。
方府大宅照旧是黑黢黢一片,人大多都对黑暗中的事物怀揣着莫名的恐惧,李兵头如今冲锋在前,以鼓足士气!
“哗——”
有白粉扬天飞。
“是石灰粉!是石灰粉!捂住眼睛鼻子!”李兵头勃然大怒,向地上狠啐一口,“方祈!我敬你是条汉子,殊不知平西名将竟耍这般下作手段!”
漆黑之中,陡见光亮,原是高阁之上点起一排灯笼。
“哈哈哈!”
是方祈那下三滥的笑声!
“老子没拿辣椒热油泼死你几个guī儿子都算好了,乱臣贼子还敢口出狂言!要想生擒老子,加官进爵的尽管上来,就怕你们没这个本事,反倒成了老子桌上一盘好菜!”
李兵头血xing被激上头,抹了把脸,弓弩之阵,将士折损已三中有一,石灰粉一下,又有泰半折损!
雨花巷只余百人镇守,他手上这点人手够了!
李兵头抽刀扬声呐喊,“冲啊,方祈这是在诈咱们!府中无人镇守,更再无弓弩!”
“嘎吱”一声,方府大门两厢合上。
方祈亦一把将刀抽出刀鞘,“看老子关门打狗!”
话音一落,静夜暗黑之中,灯影幢动,不知从哪突兀蹿出几列盔甲着身的兵士,两厢混战!
百人对百人,营卫懈怠已久,李兵头毫无胜算!
刀锋顶过颈脖,寒光一闪,李兵头猛然瞳孔睁大,颈项之上有淡漠凉意,瞳仁收紧,他在高阁暗影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平宁已反…”
李兵头嘴巴微张之时,话尚未出口,“嘭”的一声,头颅滚地。
沾满沙尘!
☆、第两百八三章 黎明
“你说什么?”
陈家内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陈显稳坐于太师椅上,紧握成拳的手却暗藏于yīn影之中,“你是说周平宁带兵部两万兵马已反,李兵头被方祈当场斩杀于雨花巷!?”
陈显语气越稳健,堂下之人心头如悬空篮。
“是…”
回得毫无士气,陈显未接话,冷哼一声,堂下来人身形一抖,连忙高声重新回话,“回大人!宁二爷将两万兵马如数jiāo予方祈排兵布阵,如今已然化整为零,埋伏于定京城中,李兵头jiāo代的八宝胡同、双福大街、长公主府等地全部都埋下伏兵,连豫王府与绥王府都分有轻骑镇守。营卫百人为组,千人为队,出行之兵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已折损近万人!”
方祈…
周平宁…
“啪——”
陈显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周平宁没带过兵便将兵马jiāo到方祈手上,他怕什么?他怕的便是方祈手上有兵马!
方祈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领兵者善行诡道,读书人难以望其项背!他的短板是布阵埋伏,他在布局之时便避开这个短板,处心积虑让秦伯龄将西北军扼制于平西关内,处心积虑地把方祈困在定京城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一兵一卒的方祈上哪儿去逆转局面!?
明明是一桩稳赢不输的局啊!
周平宁…只多了周平宁这个变数!
孽障!
陈显怒火烧心再一个巴掌拍在桌上。事已犯下,再怨天尤人怕会一错再错,掌心发麻,声音发沉,“折损一万兵马,内城尚余四万。周平宁手上只有两万人手,他们只敢设埋伏。绝不敢硬碰硬!”眸光极亮,“方祈鬼心眼多,化整为零,单打独斗一定不是他对手…马上整顿内城兵马围住集中围住护城河支援史统领,留一万人手拖住方祈。再派人手把消息递到定京城外城去,外城十四万人马再以大势压城,先顾皇城,再平外土!”
堂下之人刀鞘向上,斩钉截铁应道。“是!”再小跑步折身隐于夜幕之中。
陈显沉吟半晌,关合四扇窗棂,从藏在暗处的小木匣中拿出一卷明huáng缎绸藏于怀襟之内,来回踱步良久,终是撩袍向外走。
“大人!”
陈显回头,却见老妻泪盈于睫。“大人,你去哪里?”
“去顺真门。”
陈显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屋外,在屋内的那一半身形很亮,在屋外的那一半却很暗,“你先睡下…我…天亮便回来。”
陈夫人张嘴还想再留,陈显已然决绝踏步而去。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凤仪殿的夜很静,行昭声音浮在夜空之中,“舍内城,攻皇城,保外城,若是一开始陈显便将筹码都放到顺真门外,一个攻一个守,凭周平宁那两万兵马纵然加上舅舅的调令指挥,结局如何倒也尚无定论。”行昭嗤笑一声,“偏偏他要先将舅舅处之而后快,一着不慎,便失了先机,只好步步延滞…”
无人与行昭答话。
静默良久,陡听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林公公这一夜来来回回无数趟,看起来jīng神头却十足。
“围内宫的人手愈渐多了,城门下已有叫嚷,宫门被拍得砰砰直响,乱军怕是要动了!”
该动了!
行昭扶着莲玉起身,亲手执过大红灯笼,“劳烦林公公领路…咱们上城楼!”
林公公怔愣,下意识挡在行昭身前,“王妃!三思而行!刀箭不长眼,若您有万一,皇后娘娘还要不要活了!”
“乱军bī宫迫在眉睫,皇上已驾鹤西去,母后jīng神不济,阖宫上下再无主事之人,我贺行昭虽一介女流,长于天家,嫁入宗室,眼看忠勇壮士为周家抛头颅洒热血,岂能作壁上观,相安无事?”
红灯笼,青砖地,少年人。
林公公哑口无言。
行昭步履坚定,转首回望红墙琉璃绿瓦的凤仪殿,是啊,母狮子老了,小狮子就长大了,她受他们庇护已久,如今该换成她来庇护他们了!
走近内宫城墙,才能亲耳听闻内宫之外喧嚷嘈杂的男人们的声音,登上内宫城楼才可亲眼看见城楼墙根之下挤满了的着盔甲的军人们。
或许这个时候叫他们军人,不合理。
他们如今gān的是窃国篡朝的勾当,做的是为虎作伥的孽业。
是乱臣贼子。
林公公虚扶行昭,城楼之上已准备妥当,烧得滚烫的热油,两米余长的尖利长矛,还有神色凝肃的禁卫将士们。
见有华服女人亲至,将士们连忙敛目低首。
城墙之下声音愈发急了,似是按捺不住。
行昭手攥成拳,qiáng压下心头的惶恐与不安,朗声只说一句短话,“将士们辛苦了。”话头一顿,抬高声量,斩钉截铁,“城楼在,我在,城楼破,我亡!今日我与将士们共存亡!”
林公公身上一抖,稍一抬眸,便能看见半扇火光之下,镇定自若的行昭的侧脸与双目。
“楼在我在,楼破我亡!”
禁卫士气大增,深宫女眷都敢豁出命来,何况我等八尺儿郎!
与之同时,墙根下亦躁动起来,男人扯开喉咙也不知在吼些什么,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城楼之下云梯弓弩已然布置妥当,前赴后继的乱军一个叠着一个,攀在城墙上往上攻,意图将云梯搭在城楼之间。
宫门厚重。近三尺硬木之中掺和水泥铁筋,非火石攻势必不能破,于内行昭早已让人累堆百吨巨石,陈显若想攻城,只有一条道——牺牲兵力,qiáng攻上城楼!
行昭挺立站于西北角。冷眼向下观。
城墙足有三层楼高,居高临下向下看。如看蝼蚁蜉蝣,乱军一个接一个向上爬,城楼之上便将热油滋啦啦地一锅接一锅向下倒,热油浇淋在皮ròu上,再是滋啦啦地响,紧接着就是鬼哭láng嚎。
有爬得快的,叠着人在城墙上露出个头来,上头便狠狠拿长矛戳下去,乱军吃痛。下盘不稳,“噗通”几声一连带累好几个人倒下去。
“唰唰唰!”
投石车发动,巨石划破长空,投出一个弧度直直往城墙上掷下,禁卫埋头躲开,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又是一轮攻势!
趁此时机,已有几个乱军在城墙上冒头了,领兵咬牙起身避开从天而降的巨石,单手执长矛戳穿来人胸膛,那人勇悍,趴在城墙上不撒手,一个反手将长矛从前襟折断。随即闷哼一声,领兵就已被折断的长矛咬牙再刺,那乱军终究被捅下城楼!
“王妃,您快进去!”
林公公脸色惨白,上牙磕下牙,快哭出声,拿血ròu之躯挡在行昭跟前,“老奴求求您嘞!快回内宫去吧!您若有好歹…您若有个好歹…”
林公公已吓得说不出囫囵话了。
莲玉也怕,却撩起袖子,背上柴火去帮忙烧热油,热油青烟直上,逐渐弥漫天际。
行昭一把推开林公公,抬高下颌,扬声高昂,“禁卫的名册皇后娘娘一向有数!砍死一个乱臣贼子,赏一百两白银,砍死百个,封百户,砍死一千个,封千户!大乱之后必有大赏,拼了这条命,我端王妃贺氏敢以皇室之名担保,熬过这一遭,人人皆是我大周得用之良才,个个都是天家之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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