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接手凤仪殿,方皇后便迁至慈和宫。
一代一代,新陈代谢,大抵如此。
一语言毕,方皇后又扭过头来瞧行昭,神色陡然暖起来,像在看稀世珍宝又像在遥隔远方的他人,“德妃的心思,我哪里会看不懂?年纪正好,家世正好,相貌正好,正正好能在国丧之后,入选宫中常伴君侧。先把人带到我眼前看一看,无非是想过个明路,等时候到了,再想推辞也就难了,这是常有的事,合qíng合理,至少德妃还没明说,还算是做得体面…”
行昭突然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胸腔好像被一团东西塞住。
三年国丧,不许婚嫁。
这就是行昭一直很平静的缘故,再有心思钻营,也得等三年之后,若是给她三年,她还没本事将宫里头治得和端王府一样严实,这个皇后她趁早别当了。
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人眼神动也不动地瞅着后宫这么大块ròu。
“不可能,让德妃绝了这条心。”
行昭说得很轻,可是斩钉截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我善妒也好。说我执拗也罢,吃糠咽菜无所谓,住茅屋糙房也无妨,就这么一条,男人是我的,别的女人休想碰。”
“你的男人是皇帝。”
方皇后大叹一声,“这就是我今日火急火燎将你叫进宫的缘故。你自小便看似宽和却最是执拗,看准了绝不撒手。若老六是闲散宗室,你仗着自小qíng分与淑妃的偏袒,自然可以求仁得仁。可如今老六已然上位,他是皇帝!阿妩,你身在世家长在皇家,如何总看不透?女人算什么?不过是玩意儿,是男人制衡撒欢儿的东西,我初嫁入宫时,先皇身边已有王氏,我个xing烈不烈?却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下来…”
“有一就有二。姨母,当日您本就不该退让。”
这是行昭两世加在一块儿,头一回反驳方皇后,“制衡?身份?凭什么要用女人来制衡庙堂高楼?纳一个出身清流的女人为妃就能拉拢清流了吗?抬一个出身武家的女人当嫔就可能手握兵权了吗?或许会有影响,但是影响绝对不会是一锤定音的。先皇母族不显。出身懦弱,自然要依仗妻族外家势力,可老六手段硬,个xingqiáng,七手八脚往他内宅塞女人——先甭说我许不许,老六自己个儿都觉得憋屈!”
方皇后愣了一愣,一时语塞。
这是底线,同时也是挣扎。
行昭深知这一点。
老六的默许、行景的退让或许可以让这对共经生死的君臣选择平和的方式进行jiāo接,这不是悲剧,是真实,可有时候却忘记,真实往往就是悲剧。
君臣相宜之后,夫妻之间又该如何?
这一点,行昭没想过,该如何便如何,以前如何就如何,何必更改?
如今方皇后却将这个刻不容缓的变化放在她的面前,bī她正视。
行昭扭过头去,她不,她不会正视这个问题,不是逃避亦不是心虚,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有这个必要吗?她全身心爱的是一个名叫周慎,偶尔叫他六子的那个男人,无论他是乡间耕农还是市井屠夫,还是账房先生,都不会改变她对他的态度——该骂的时候会吼,该自私的时候绝不大方,该敲大棒的时候绝不手软,该喂甜枣的时候也不会害羞。
这就是她的坚持。
端王妃的坚持,也是贺皇后的坚持。
行昭的态度摆在了台面上,方皇后深知多说无益,索xing叹口气,将话头转向别处,说起平阳王,方皇后轻嗤了一声,“算他福命大,老子站错队,儿子却歪打正着,功过相抵,虽再无显赫,可到底保住一条命。”
是了。
论功行赏,行景居长,居次者定是阵前反水的平阳王次子周平宁。
老六要赏他,周平宁极其恳切地请老六收回成命,“祸不及出嫁女,谋逆造反虽诛九族,可陈家次女已冠以夫姓,我愿以爵位功禄以换得老父与内子的xing命。”
拿前程富贵换两条人命。
老六想了想,终是点了头。
行昭颔首于前襟,眼眶有泪,却不知为何而哭,大约是在哭自己前生的无奈与可笑,又像是在哭这世上人xing与qíng爱的反复与出人意料。
方皇后絮絮叨叨很长半天,无非是教导一个皇后应当如何行事,话到最后,语带哽咽,轻轻搂了搂行昭,终究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笑,“…当年那样小的小娘子…如今也要当皇后了…”
行昭反手回抱,心里酸酸软软的。
回到端王府,一五一十给六皇子讲了陈德妃行事,行昭本没在意,只习惯xing扎了六皇子两针,“往前怎么过,往后还得怎么过,你仔细将我bī急了,抱着你儿子避到母妃宫里头去,什么也不问整日就看着你又和哪个死妖jīng好了,我也不同你生气也不同你闹,反正就不理你,看你难受不难受。”
六皇子朗声笑起来,亲了口儿子,再亲了口媳妇。
行昭本以为此事算是揭过,哪晓得第二日,莲玉笑得隐秘进来,小声告诉行昭,“王爷把陈德妃的幼弟放到了南疆边境,说是得居家搬迁…”
这都能算是流放了吧!
行昭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来。
以为日子会过得很慢,可过着过着,初九就到了。
马车从端王府出来,途经双福大街、东市集,再进皇城,长长一段路,头一辆马车进宫了,最后一辆还没出府,照欣荣的话儿来说,“这哪儿是搬家呀,跟迁城似的。”
六皇子抱着阿舒,一步一步走上印刻着九龙衔珠白玉石铸成的御道,至仪元殿前堂正殿,凭栏而立,面向暮光苍茫中的神州之地,金碧朱檐,暮色浮光之间陡显山川大河,自西向北绵延而去,骊山北构,葱郁苍翠之中若有若无间好似是绛河玉带,缠绵南流。
“阿舒,这便是你以后的江山天下,到那时,一定比如今更好,更qiáng,更大。”
头一次听见六皇子宣之于口的雄心。
暖光倾洒在六皇子日渐坚毅的侧面,行昭轻敛裙裾与之并肩而立。
“我唯一遗憾的是,为什么上辈子错过了你。”
行昭轻声道。
六皇子弯眉垂首,亦轻声回之,“我唯一期望的只有,下辈子你我仍是夫妻。”
空气中有微风拂动,树叶簌簌作响。
恰似那乐章终止的新声。
ps:
是新声,也是新生。
有亲觉得这是个悲剧,阿渊不这么觉得,就像文中所说这只是真实,阿渊却忘了往往真实即悲剧。
阿渊再鞠一躬,为昨天告假告迟了道歉,琢磨了一下亲的语气到底是嗔呢怪呢还是吼,最后觉得大概是吼吧。阿渊昨天不是没有写,只是写了三千删了两千,没办法放上来,以为十点半请假不会算很晚…不该用夜猫子的时间来衡量大家伙的时间,真心对不起了。
方礼VS周衡(1)
【大家一直都不太知道又吸五石散又糊涂又刚愎自用又喜欢小白花的老皇帝还有这么一个很有男主相的名字吧?俺好像在文中有提过来着】
夜已深,仲秋的糙笼中有蝉鸣风拂之声,白缟素绢高挂于堂前,有风将至,拖得老长的素绢向上高扬,覆在幽光照人的油皮灯笼之上,似是在瞬间又像是隔了良久,堂内更暗了。
谁又能想到白日人声鼎沸,哭嚎悲戚像cháo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响彻天际的灵堂,到了夜里却只有三两个手拿拂尘,打着瞌睡的小宫人?
你最喜欢的长子呢?
你最怜惜的昌贵妃呢?
你最信重的首阁呢?
哦…
她都快忘了。
皇长子豫王没这个资格来守灵,而有这个资格守灵的皇六子端王如今人贵事忙,白日尽了孝心,夜里总要好生休养之后,才有jīng力打理这社稷江山——你千般万般不愿意jiāo予他的山河大地。
昌贵妃王氏疯了,蓬头垢面,闵寄柔出面,豫王府将其秘密接到宫外,宫中之人只知道先帝生前张扬跋扈的昌贵妃王氏如今已经自尽bào毙,哦,不对,已经不是昌贵妃王氏了,是罪妃庶人王氏,阿妩说她已经被豫王连夜送到辽东边境的庄子上,奉得只会逢人便嚷,“我的儿子要当皇帝了…我要去慈和宫住了…”——这样一个疯女人又怎么能闯进先皇灵堂这样端肃严明的地方呢?
陈大人,哦,不对,陈罪人,也没有办法进来了呢,他的血ròu如今怕是已经融入进了骊山的土灰大地之中,他的子嗣被他一箭she杀在城墙之上。
或许陈显的亡灵会来吧。
来瞧一瞧,他那糊涂的、对他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的帝王。
他能料到最后是她哭得泣不成声地守在灵堂,守在他的棺木旁。在这沁骨的寒冷与心伤中,陪他走完最后这一段可得见天日的时光吗?
小宫人没经过生死,自然无所畏惧,靠在门框前耷拉着眼睡得不省人事。
方礼的脚步声很轻,还没有这夜中“呼呼”chuī过的风响亮。
蒋明英弯腰拍拍睡得正酣小宫人的脸。“怎么值的夜。还能睡着了,皇后娘娘过来守灵了…”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吞咽在喉头的低吟。
大奠礼繁冗复杂。小宫人已经好久没有睡个好觉了,蒋明英的拍打并未让她清醒。
蒋明英又想去唤,方礼摆了摆手,“别叫醒她了,让她睡吧。里头的人睡着了,外头的人又怎么能清醒呢”
老皇帝过世之后,方皇后常常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蒋明英心头叹了口气,终是收了手。
蝉鸣愈发缠绵,有轻微低弱的声音。将这夜显得更静。
好静,静得像荒岭之中的坟场,好像极为寻常的“咚咚”一声就能惊起无辜的夜行人。
方礼僵硬地勾起唇角,似有嘲讽之意。
她在胡扯乱想些什么啊…
这本来就是坟场啊,金丝楠木的棺材里躺着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面色铁青。两腮鼓鼓的,是因为口中含了一颗硕大无比、品质jīng良的夜明珠——这是他一早便为自己千方百计寻到的定棺珠,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吸食五石散吸了这么多年,脑子早就糊涂成一团浆糊了,搅都搅不动。这些年唯一清醒的只有让人建皇陵、修缮地宫、找棺材木、定陪葬这码子事儿。
“阿礼,你我百年之后,还得葬在一块儿,我的玉枕上雕九龙,你的上头雕瞿凤…不对,你喜欢梅花儿,我帮你在玉枕旁边儿雕一朵小巧jīng致的五瓣梅,再把你一向喜欢的那只小玉壶放在你我玉枕的正中间,别人瞧也瞧不见,就只咱们两知道,你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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