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皇后摸摸行昭的头,弯了唇角:“你舅舅的笔迹可不好学,幼承左皖。再习颜真卿,写下来的字庄重又有风流,好字儿难学,阿福跟在你舅舅身边十几年,看着他的字儿长大的。一般人学个几天写了个皮毛,这可是蒙不过她的…”
行昭恍然大悟,手头攥紧,又缓缓松开。
方皇后的话给她打开了一扇大门,思路不再局限在一个地方了。
“应邑和临安侯哪里会未卜先知,要抓准时机。几天时间上哪里在定京城里去找一个擅写的老手艺人来临摹!”行昭眼神一亮,思路贯通起来:“舅舅常年在西北,就算书写出众。一个武将也不可能将名声传到定京城里来,引得别人相仿临摹!”
行昭与方皇后对视一眼,行昭带了些隐秘的喜悦,压低了声音却语速极快说道:“舅舅扎根西北,又素有美誉。在西北平西关内找一个常常临摹舅舅笔触的人来,比在定京城里找容易多了。临安侯是文官。贺家的势力在定京,西北当时纷乱不堪,他不可能将手伸这么远,cha到西北去找人。应邑是女子,虽然封邑在平西关旁边儿,可此事重大,一个女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能力和见识…”
就像刚才,有一个似曾相识的东西突然从脑海中窜出来。
梁平恭、冯安东、应邑…
行昭紧紧闭了眼睛,脑子转得快极了,梁平恭和舅舅结下梁子,舅舅手上拿着能要他xing命的东西,梁平恭肯定是不想让舅舅重新回到宫中视野之内,巧的是应邑和贺琰也不想舅舅再次出现,既然目的一样,利益相同,三方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呢?
行昭在思索,方皇后同样在思索。
“只要找到了信,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行景出言打破静谧,少年刚刚痛哭过,声音沙沙的,眸色坚决地盯着前方:“既然信在…”迟疑片刻,终究决定绕过“父亲”这两个字儿,“在他那里,那我们就去临安侯府找,找得到就走这条路子,找不到就另寻他法!”
办法简单且粗bào,但是可行且实际。
景哥儿个xing朗直,常常能不加掩饰地切入重点。
行昭大赞,行景是贺家名正言顺的长房嫡孙,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出入哪里都方便理正,不去想这么多,反正一股脑就去找那几封信就好,若是贺琰将它们烧毁了,那就重新另觅他法,左右撑腰的人回来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用争这朝夕。
“对!”方皇后几乎想击节赞叹起来,又想起什么缓声出言:“你们回京,多少人都会坐不住,贺琰绝对是其中一个,既然皇帝给你找了事儿做,那这几日就好好在雨花巷里看着那个托合其,贺家找上门来你再应承。”
行景沉声称是。
暮色已经如重重帘幕迷遮眼神,内侍扣着窗棂隔板,进来通禀说是落钥的时辰到了。
方皇后便让林公公将方祈与行景送出去,又抱了抱行昭,嘱咐她若是觉得暑气重,就让人上冰。
却一夜辗转,终难成眠。
第一卷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安心(上)
辗转反侧一整夜,宫里头没有打更的活儿,行昭只好睁着眼睛看窗棂外头,眼见着天际边处有朦朦胧胧一点白光时,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下去。
好像是撑腰的终于回来了,一颗心就放下了,行昭这一觉睡得特别的长。
睡意朦胧中做了好多个梦,一个接着一个,就像中元节去看流水观灯一样,一个场面一个场面地换,从面无表qíng的周平宁拂袖而去,到躺在自己怀里没了生息,唇色卡白的欢哥儿,到惠姐儿仰着一张小脸甜甜糯糯地唤着“母妃”,再到穿着九凤翟衣长袍母仪天下的陈婼…
面容浮现在眼前,再一一地支离破碎开,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行昭再睁眼时,屋子里已经亮堂堂的一片了,瑰意阁里有莺啼轻婉,小宫人们穿着木屐拖拖踏踏地在地上梭着走,却遭到了huáng妈妈低声叱喝,“…都轻点儿走!”
huáng妈妈素来板着一张脸,刚从六司出来的小宫人最怕这种老嬷嬷,一听huáng妈妈呵斥,一个两个连忙高高抬了腿,余光偷偷觑着huáng妈妈的神色,见她面色更冷峻了,便愁眉苦脸地不晓得到底是该将脚踏出去还是低低放下来了,留着一只脚悬在空中,苦哈哈地进退两难。
莲蓉在内堂,服侍了行昭洗漱,便将窗棂大大打开了,行昭一抬头便看见博古雕栏的廊间有一个神qíng严肃的老妈子,和一群愁眉苦脸的,只有一只脚落地的小娘子,活像乡间农坎间赶集时上演的滑稽剧,不禁哈哈笑出声。
梦里的沉闷被一大清早的喜气赶得远远的了。
莲蓉手脚麻利地给行昭篦头发,篦子尖儿不能挨着头皮,不能刮到主子的后颈。不能叫头发揪在一起,叫主子吃疼,要从头梳到尾,中间不能断,每天梳一百下能叫头发又黑又亮。
莲蓉才进宫的时候还没从那场火的惊吓中回过神儿来,第二天就被方皇后派来的老嬷嬷耳提面命学这门手艺,老嬷嬷严厉嘴毒,骂到她闷在自个儿屋子里直哭,行昭便抱着她软声软气地安慰,莲蓉眼里看着当时行昭脸上还没好的那道疤哭得更厉害了。哭完了就咬着牙爬起来跟着老嬷嬷一板一眼地学规矩,如今做得倒是十分熟络了,还能边梳头边笑着同行昭说话儿。
“…咱们院子里的丫头最怕huáng妈妈。莲玉是个坏心的,面上看着和软,小丫头们便不怕她,还缠着她说故事。有回我就听莲玉同小丫头们说‘huáng妈妈可是在西北长大的,三岁打láng。五岁打虎,十岁就能提起刀去杀鞑子’,把一个院子的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的,从此以后见到huáng妈妈,别说笑,连话儿都不敢说。外院有个粗使丫头唤作檀香。一见到huáng妈妈就浑身直哆嗦,别人问她,她便眼圈一红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地说‘…就怕自个儿做错了个什么。huáng妈妈从膳房里拿把菜刀就把我当做láng虎和鞑子人给剁了’…”
莲蓉学得惟妙惟肖,行昭听着便笑起来,眸光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眉目轻展,眼睛亮亮的,好像真的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
昨儿夜里。听到舅舅的回京,huáng妈妈高兴得当场哭出了声。莲蓉莲玉抱着转圈,不只是瑰意阁,好像整个凤仪殿的气氛都一夜之间松活了下来。
这厢说着话儿,外间帘子被轻轻撩开,莲玉端着铜盆进来,见里头正开心,便一手将铜盆放在木架子上,一头笑着说:“huáng妈妈可还在外头呢,莲蓉你可仔细着自个儿的手板心。”
行昭听见莲玉的声音,梗着头转身笑问:“前头的行早礼完了没?”
“完了!今儿个您起得晚,皇后娘娘问了一句,便直说让您接着睡,我就没进来唤您。”莲玉笑意盈盈地过来,从袖里掏了小钥匙,打开一只榆木匣子,从里头选了只素绢花儿边比在行昭髻上看合适不合适,边继续说:“蒋姑姑让我给您说,惠妃娘娘今儿个称病没过去,淑妃娘娘瞧着极高兴,还向皇后娘娘讨了一张药膳方子说是要回去照着给六皇子补补,其余的大都没什么特殊了。”
淑妃和皇后一荣俱荣,方家起复,淑妃高兴是自然的。
惠妃是慈和宫那头的,昨儿个又吃个排头,今儿使xing子也实属正常。
行昭暗忖,又听莲玉后言:“倒是今儿个行早礼皇上恰好也在,一听惠妃娘娘身子不舒坦,便说‘前头让惠妃好好静养着,皇后开恩,没隔几天就让她出来了,今儿个倒是又旧疾复发了,让太医院好好去看看,看是静养半年好还是一辈子都静静养着才妥当。’,风声一传出去,惠妃就过来跪在了凤仪殿外头,将才欣荣长公主过来,惠妃才起身回宫去。”
惠妃这种女人,有姿色,有家室,有靠山,有恩宠,什么都有了,就是没脑子。
方祈一回京,谣言不攻自破,方皇后的位子坐得更牢靠了,惠妃她哪里来的自信,到现在还敢甩脸子给皇后看?
行昭莞尔一笑,将髻上的素绢花儿从左边儿换到右边儿,揽镜瞧了瞧,仰头笑说:“欣荣长公主过来了?她消息倒是快…”莲玉一笑,帮着抿了抿行昭的头发,又道:“蒋姑姑说一大早回事处就呈上来梁太夫人的帖子,皇后娘娘既没说要见,也没说不见,将帖子扣下来也不晓得心里头在想什么…”
“只有梁家的帖子,没了别家的了?”
莲玉想了想,郑重地摇摇头。
行昭一笑,俯身理了理平整的裙摆,贺家被bī到这个份儿上,还能沉得下气来,无非是仗着自家人没亲自出面做这些事儿,无非是仗着景哥儿姓贺,她也姓贺,她从前以为贺琰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负我的枭雄。如今才看出来,贺琰只是个懦夫,让应邑一个女人顶在他前头。
“走吧,咱们去和皇后娘娘问安!”小娘子的声音轻轻脆脆的,像三月从林间从忍冬藤上跳到松柏枝桠上的小鸟儿。
一拐过当做隔板的屏风,就能听见欣荣兴致盎然的声音。
“…城东那个一整夜都没安生过,冯姐夫喝高了拉着阿至不放手,成亲三日无大小,阿至便跟着去闹dòng房,冯姐夫就开始骂骂嚷嚷。可惜他喝多了酒,又大舌头,阿至也没听清楚都说了些什么。”
城东那个是应邑长公主。冯姐夫是冯安东,阿至…就应该是欣荣长公主的驸马了。
行昭靠在隔板旁边儿静静听,冲已经看见自己的蒋明英比了手势,蒋明英一笑便垂下眼只作不知。
又听见方皇后含笑的声音:“前头的卫国公世子在应邑跟前可是连声儿都不敢抬,如今遭冯大人骂骂嚷嚷。应邑就没个反应?”
欣荣笑出声,行昭听见伴着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欣荣清凌凌的又慡利的语声:“所以才叫没个安生嘛!三姐一把将大红盖头给撩了起来,chuáng也顾不得坐了,‘刷地’一声站起来,一巴掌就拍在了冯姐夫脸上。倒把冯姐夫给拍得愣在原地。您可知道的,我们家阿至胆儿小,见势不好。就转身拉着八姐家的李姐夫出去了,您说他也真是的,一场好戏不看完,倒把我勾得心欠欠的…”
标准的看戏的不嫌台高。
方皇后笑出来声,要说怕还是冯安东最怕。贺琰、应邑都在暗处,冯安东是梁平恭的马前卒。冲锋陷阵的是他,头一个顶着方祈怒气的也是他,还别说昨儿个本来就做了回guī公——穿着大红喜服娶怀着别家孩子的媳妇儿,后来还被方祈she穿了祖宗牌位,面子没了,里子更慌,再看见应邑这个祸端,又想起方祈和梁平恭还有后着等着他,冯安东只有更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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