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吞吞吐吐地把家中的帐本拿给我看,如今收入拮据,只有一家绸缎庄,恐怕月末的时候,付不起这么多下人的工钱。我只能让红袖把下人都聚集起来,准备把他们遣散。我是个念旧的人,从买下这处府邸安家,只招过新人,从来没有换过老人,所以府中的下人越来越多。
他们惴惴不安地看着我,心中大概都有了几分猜测。事实上,从方重离开这个家的那天起,便一直人心惶惶。
我刚起了个音,红袖便跑进来说,“夫人,靳陶公子来了。”
靳陶几乎是踏着红袖的最后一个尾音进来的,一身白衣,巧笑着,一点都没有擅闯别人家的尴尬。
我向红袖使了个眼色,红袖点头,把下人都带到后堂去了。我起身走到屋外,靳陶跟了出来。
我口气不善,“你来gān什么?”
靳陶的笑,像是chūn时的一点淅沥小雨。他说,“你跟方重分家的事qíng,闹得满城风雨,我奉命来看看林夫人的日子是否还过得下去。”
我斜他一眼,“奉命?奉谁的命?靳陶公子要是来嘲笑我的话,笑完了,可以走了。”
靳陶拜道,“夫人莫生气,在下不是有意的。”他伸手到怀里掏东西,我连忙制止,“我不需要任何的施舍。谁的都不要。”
他的笑意更深,好像早就知道我会这样说一样,只是掏出了一张羊皮纸。纸背上画着一个蓝色的六芒星标识。他把那卷纸展开,审视了一番才递给我看,“吉祥街的事qíng你听说了吧?有人到九州商会递诉状,请求我们出面解决。我与行首商量之后,决定委任夫人来协助此事,如何?”
“我现在是泥菩萨,哪还有办法管别人?”我把羊皮纸卷起来,递还给他。
他却不接,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么快就认输了?方重不过是拿走了你的几家店铺,没有拿走你身上的那些本事。”他凑近了,在我耳畔道,“你别忘了,你手里还有一家全姑苏最好的烟雨绫罗阁。据可靠消息,宋清流要在姑苏城中选拔贡锦,你还有机会。”
我颤了一下,他已经退到方才的距离,歪头看着我。
大丈夫能屈能伸,做生意一样能进能退。潦倒,落魄,失败,都不算什么。只要能再站起来就行。我把羊皮纸卷起来,收进袖子里,“多谢公子指点,林晚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愣了一下,好像没有为我的回答宽慰,反而纠结了起来。
这个人,葫芦里面卖什么药?
他拍着大腿,哀嚎连连,“亏大了亏大了!我就不该跟行首打这个赌!我的一百两……一百两!”
半晌,他平复了心绪,看着我道,“夫人以后也别叫我公子了,直呼其名就好。处理吉祥街事件的过程中,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参阅羊皮纸。这是定金。”他把一袋东西jiāo给我。
我掂了掂那袋子里的银两,数目可不少,“这么多?你确定你没假公济私?”
靳陶哈哈大笑,“你去打听打听,我这个人,一向最铁面无私了。”他转身下楼梯,又回头看我一眼,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就算假公济私,也是经过授意的,光明正大。”他眨了下眼睛,迅速走远了。
☆、桃花二十二
当我拿着羊皮纸,站在姑苏城外一座普通院落外面的时候,内心颇有些忐忑。
老旧的木门并没有关紧,好像随时会因为一阵微风而敞开。
我正打算上前敲门,门却自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后面,疑惑地打量我,“不知……?”
我把羊皮纸的背面给他看,他从容地笑了一下,侧身让我进去。
院子不大,却gān净整洁,三间平房并立。男人进屋搬了一张藤椅给我,顺带捎出了一盘梨。我坐下,要自报家门,男人却抢先开口,“林夫人不用再费心介绍了,我识得你。”
“你识得我?”我越发不解,“可我没见过你。”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说书先生,夫人不识得,很正常。但夫人在姑苏城中,也算一号人物,我既然是专门为九州商会收集qíng报的信子,自然得把你放在心里。南班首已经飞鸽传书,通知我这几日你要来,所以恭候多时了。”他盈盈地拜了一下,态度不卑不亢。纵使生活并不富足,但他很泰然。
其实人的富有和贫穷,并不取决于拥有多少金钱,而是取决于对生活的态度。这种态度,在贾富和宋清流那帮人身上发现不了,反而是这些市井小民,常常让人意外。
“江别鹤原来是贤王府的管家,如今告老还乡。收购吉祥街,应该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步。夫人以后免不了要跟这个人打jiāo道,请多加小心。”
再一次听到江别鹤的名字,我并没有多少意外,只道,“多谢。”
男人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大概没了。需要的你都告诉我了。”我起身准备告辞,他用一种闲谈时的口气说,“还有件事,或者告诉夫人比较好。方二爷离开林府之后,就住进了江别鹤的府邸里。他是贤王那边的人。”
我打了一个寒颤,低头看着摇椅上的男人,“方重的事qíng,你知道多少?”
男人疏淡一笑,“方二爷的事qíng,我所知道的并不多。不过九州商会的四大班首之下,还有八大掌户,每一个掌户手里,都有自己所辖区域的所有qíng报。”
“姑苏这一带的掌户是谁?”
“不知道。”他直起身子,凝神看着我,“知道所有班首和掌户身份的,只有大行首一人。”
“你的意思是,班首和班首之间,掌户和掌户之间,也互相不认识?”
“平素有往来的,自然认识。没有往来的,就不好说了。夫人还是当面问问大行首比较好。”
我俯身向他道谢,他摆了摆手,“那羊皮纸上写得很清楚,还望夫人为我信子的身份保密。”
“我自然会遵守商会的规定,你放心吧。”我转身步出小院子,关上木门的时候,听到他一声轻轻的叹息。
回到城中,街上有许多百姓在道旁哀哭,很多店铺也早早地关了门,门环上系着白绫。我不解地问一个卖布的小贩,究竟发生何事。那小贩叹气道,“唉,也不知这老天长没长眼睛,冯老那么好的人,跟仙一样的人,怎么就……”
我不禁攥紧他的衣服,急道,“冯老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刚刚府衙的人把他的尸体抬回来了,如今陈在府衙的大堂呢。”
我如遭雷轰,往后倒退了两步,拔足奋力地向府衙奔去。念临风说过,冯老在寻人,他的处境危险。可那时我是不愿信的。没想到……那么慈祥的老人,那么仁心仁德的老人,怎么就会……?我用力推开府衙门口拦截的衙役,奔进公堂里,果然看见地上有一块破糙席,糙席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
我跪在糙席边,眼泪汹涌滚落,颤抖着手把白布掀开。
白布下的老人,面容安详,脸上有些污泥。长长的白胡子打了结,想来有些日子没有仔细梳理。记忆里,冯子洲是个极爱gān净的老人家,就算是寒冬腊月的天,也会坚持沐浴换衣。他的嘴角有一块血渍,胸口的地方有一大片血色,我仔细摸了摸,应该是箭伤。
“林……林夫人。”有人开口叫我。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宋清流和府丞皆面色沉重地站在我面前。还有一个人影,立在我身旁,悄无声息。
“你满意了吗!”我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冲过去抓着那个人的衣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是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那么相信你,可是你!你用什么办法把他骗回来?又用什么办法,让一个九十高龄的老人,这样死去!”我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胸口肩膀,使尽全身的力气。他闭着眼睛,不躲也不开口。
府丞跑过来拉着我,“林夫人,你冷静点!”
我一边挣脱府丞的手,一边冲面前的人喊,“方重,你说话啊!你哑了吗!你这头láng!你这头忘恩负义,该千刀万剐的láng!当初我们刚来姑苏的时候,是谁给我们一口热饭吃?是谁治好了你多年的伤病?是谁让我们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这样害一个真心对你的老人,你究竟为了什么!”
我泣不成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是我的疏忽,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相信方重,如果冯子洲不回到姑苏,那么今天,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林晚。”宋清流走到我面前,按住我的肩膀,“我们也不想看到这种悲剧发生。但是冯子洲为了掩护朝廷钦犯,驾马车骗了本府手底下的衙役,他们一时失手才……”
我挥开宋清流的手,用一种恶毒的目光看着他。他愣了一下,随后板起脸,“朝廷有朝廷的律法,本府也只是……”
“宋大人,收起你的律法吧!”我擦gān眼泪站了起来,伸手指着门外,“宋大人为什么不去街上听一听百姓的哭声?一个大恶人,会让素不相识的百姓为他沿街哭丧吗?我怕是有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急于掩饰罪行!”我斜眼看向方重,他仍然闭着眼睛,僵硬地站着。
我俯身去抱冯子洲的尸体,府丞俯□想要帮忙,我喝道,“走开!不要脏了他!”
府丞讨了个没趣,悻悻地退回宋清流的身边。
冯子洲虽然年逾九旬,但身子骨仍然硬朗。我抱着他往外拖,还是有些吃力。我脸上湿漉漉的,一半是汗水,一半是泪水,越发看不清脚下的路。踉跄一下要摔倒的时候,背后有个人及时地托住我。
我仰头,看到念临风显露出吃惊的脸,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滚落。我想哭,想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就退开,让身边的决明来帮我的忙。
宋清流和府丞连忙迎了出来,“郡马,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下官正要向您详细禀报这件事,里面请。”宋清流抬了一下手,念临风跟着他走进公堂,路过方重身边的时候,好像停下来,与方重说了句什么。方重猛地睁开通红的眼睛,双手紧握成拳,愤怒地看着念临风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