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了一下,我连忙闭上眼睛,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跳了好几下。
他似乎发觉,极小声地笑。以前我偷看他洗澡,厚颜无耻地爬到他chuáng上,或者故意把他那些大得离谱的袍子硬套在自己身上。现在,仍然是这么没出息地偷看他。我这点出息,原来并没有被时光消弭。
他忽然摊开我的手掌,在我的手心印了一个温热的吻。而后,夜,便在我的窘迫和拙劣的掩饰中,沉睡下去。
第二天醒来,他果真不在了。我脱下的风帽和崭新的外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子上。我隐隐有些失落,掀开被子准备下chuáng,门外有人低声问,“夫人,可以进来吗?”女声,很重的京腔,声音却轻灵。
“进来吧。”我低头却没找到鞋。
门外进来的妙龄少女连忙蹲到地上,把一双全新的绣花鞋套在我的脚上。
我问她,“原来的呢?”
“少爷说那些……不gān净,所以要我备了新的。姑娘,大小可刚好?”
我动了动脚,居然刚刚好?!可我现在的脚,比八年前大了一点,他什么时候量过我的脚?这样想着,昨夜睡着以后,他做了什么,我竟全然不知,脸顿时像火烧一样。
“夫人如果梳洗好,我就扶您下楼用些早膳。少爷让我买来的药,也已经放在柜台了。”少女笑容甜美,态度友善。我却皱眉,“药?”
少女掩唇笑道,“是呀。少爷说您是个极不听话的病人,所以抓药的事qíng,就让我代劳了。”
我咬牙,恼怒某个人极为自作主张,“我不要。”
少女似乎并不意外,“少爷真是太神了。他说,您如果拒绝,他以后每天都派人专门给您送药。如果您再不肯,他会考虑把您手中所有的铺子都买下来,让您能够专心养病。”
我听完,差点背过气去。但人家是九州商会的大行首,富可敌国,我这个小小的角色怎么斗得过?
用过早膳,少女把我送到府门口,便径自离去。我跨入家门,觉得家中气氛很是不寻常。我一夜未归,府中该会有大动静,或者至少红袖应该侯在门外等我。可是府中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我走到前堂去,只方重一个人在吃饭。站在堂上的四个下人看见我,全都张大嘴巴,迅速行礼。
方重抬头看了我一眼,如常般询问,“吃过了吗?”
“吃……吃过了。”我分外心虚。
他点了下头,起身站起来,准备离去。我忍不住叫他,“方重!”
他停下,却没有回头。黑色的袍子勾勒出异常冷酷的背影。我甚至读出了一点决绝的味道,“你昨天说……等我回来,有话要跟我说。”
他应了一声,“一会儿王掌柜会来跟你说。你在家中等着吧。”
我惴惴不安。因为方重从来没用那么冷漠的口气跟我说过话。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qíng即将发生。
没过多久,王掌柜的确来了。事实上,所有的掌柜都来了,还带来了方重要跟我分家的消息。
药铺,一品香,当铺的掌柜,全都表示要跟随方重。只有烟雨绫罗阁的方掌柜,没有表态。
恐怕他在来之前,也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这场变故。所以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药铺的王掌柜说,“夫人,这些年我们跟着二爷,学了不少的东西。我们虽然也敬重您,但做生意,毕竟更讲究实力,您千万别怪我们。这么多年的qíng分,我们好聚好散吧。”
我冷笑,手指冰凉。我早该知道这些都已经是他的人。我放心地把生意jiāo给他,他也已经在无形中把我架空,只待一天,一个借口,便能反客为主。以前听别人说,方重如何如何好的手段,我都不愿意信,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了。
李掌柜也要说话,我抬手制止他,“别说了。我明白你们什么意思。买卖无非讲个你qíng我愿,既然谈不拢,林晚不qiáng求。”
那几个掌柜逐一站起来向我行礼,顷刻之间,就走了个jīng光,只剩下方掌柜。
“方掌柜若是愿意,也可以走。”
方掌柜冲我拜道,“虽然不知二爷为何突然有这个决定,但烟雨绫罗阁是由夫人一手cao办起来的,云裁fèng也是夫人请的,我打算追随夫人。”
听他说前面半句之时,我的心才稍稍有所安慰,可听到后半句,心又凉了下去。云顾言是冲着谁来的,不言而喻。若我跟方重分家,她还会再呆在烟雨绫罗阁吗?我把这些顾虑都跟方掌柜说了,并坦言道,“我不想连累你。”
方掌柜摇头,“这些年分的红利,已经足够我养老了。如果到时候实在不行……我就回乡下去,颐养天年。只是苦了夫人……”他用一种同qíng的目光看着我,“您跟二爷因为何事闹到了要分家的地步?”
我也想知道答案,可是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方掌柜,你回去问一问云裁fèng可愿意留下。待听完她的回复之后,我们再做打算。”
方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徐步出去。
接下来,我一整日都未见方重。傍晚时分,我正坐在池边喂鱼,李慕辰咋咋呼呼地跑过来,“林晚!怎么回事?方小八为什么要收拾东西?苏淡衣呢?你昨天跟她一起出门,人怎么不见了?”
我顿了一下,继续撒鱼食。
“林晚!”李慕辰坐到我身边,急急地拉住我的手臂,“你倒是说话呀。”
我转过头看着他,“你呢?你也可以选。你跟他还是跟我?”
他愣了一下,摸了摸脑袋,“废话!你是我娘,我当然跟着你。可是方小八为什么要走?你们吵架了?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要闹得这么严重?娘,你去留他好不好?你们谈一谈,事qíng可以挽回的。”
我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怅然望着池中的金鱼。
“娘!”李慕辰继续摇我,催促我走。我拍了拍手起身,“走吧,我刚好有些事qíng要当面问一问他。”
☆、桃花二十一
方重背对着房门,正俯身在chuáng上收拾包裹。他难得地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和那天去府衙接我时穿的一样。这样明净的颜色,好像人降世之初的纯粹,没有任何的杂质。李慕辰跑过去,从背后抱住方重的腰,大声喊,“方小八,你不要走!”
方重停下,转过身看着他,还未开口,已经瞥到站在门外的我,身形一僵。
我走进方重的房间,淡淡地说,“李慕辰,你去外头玩,我要跟方重单独谈谈。”
李慕辰瞟了我一眼,用眼神给我加油打气,然后便出去了。
他终究是孩子心xing,不懂我和方重之间的问题,不只是过家家或者赌气而已。
空气有些凝滞,甚至剑拔弩张。我看着方重的黑眼睛,拍了拍掌,“二爷gān得真漂亮。”
方重的嘴角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行囊。以往他行远路,东西总是jīng简又jīng简,生怕离家太久。此次东西却铺满了整个chuáng。我见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似乎割舍不下。
我大步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腕,qiáng迫他停下来,铮铮地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他直起身子,俯瞰着我,“我没有qiáng迫那些掌柜跟着我,随便你信不信。”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把目光投向别处,像在凝聚勇气,“我要带你走的时候,你不肯。我放弃一切,选你的时候,你也没有任何回应。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也不想!但我和念临风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
我惊愕,松了他的手。他苦笑了一下,继续收拾行囊,“是我傻。我不惜让他发现你仍在世,也要救你出大牢。”
我更加震惊,“你早就知道他还活着!”
方重拿起包裹,回头扫了一眼chuáng上,“这些我都不要了,你烧掉吧。”
“方重!”我握着他的手掌,他手心那些清晰的茧,好像长在我的心上。这一刻,立场,身份,秘密,都不重要,他就像我随身携带的那个锦囊,是一段过往的证明。虽然我没有办法阻止,但我仍然割舍不下。
他低头,像一个qíng人般低语,“在想办法救你的时候知道他还活着。我可以阻止他来,却不愿意放弃任何能够救你的机会……王掌柜他们跟着我,未必不是好事,你心太善,不够狠,不适合做商人……中秋那夜的事qíng,是江别鹤捣的鬼,我已经叫人警告过他……以后自己小心。”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下去,又拉开我的手。他的转身异常决绝,不知道是不再给我机会,还是不给他自己机会。他的袍服一角,迅速掠过门栏,带走了这个屋子里,所有属于他的味道。
我后知后觉地追到门外,想再看一眼那个身影,却只有huáng昏的最后一抹余辉。
我躲到竹林里哭。已经过了能够放肆哭泣的年纪,甚至觉得人生到了这个份上,什么样的大风大làng都见过,再没有什么能够伤到我。
孩童时爱哭,是为了那些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年少时爱哭,是为了那些想爱却爱不到的人。长大了以后再哭,是为了那些被风带走的承诺。
以前我哭的时候,有我爹,有念临风,我的眼泪还有归处。如今,眼泪只能倒灌进心田里,或者落进泥土里,风gān成灰。那个陪着我在雨天泥泞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路的男孩子,那个陪我笑,陪我哭,陪我手忙脚乱照顾李慕辰的男人,那个与我一道走过人生最灿烂年华的方重,此后将与我行同陌路。
不知何时,有一个人蹲在我面前,把手帕递给我。
我抬起头,看到李慕辰红彤彤的兔眼。他伸手抹掉我脸上的泪珠,用力地抱紧我,“方小八走了,你还有我。娘,我不会离开你的。”
尽管他不知道,这句话永远不会成立。但为了这句稚拙的守护,我仍然安心。
*
姑苏城因为我和方重分家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传言四起,有人说,我把苏淡衣qiáng行赶走,惹怒了方重,bī得方重与我分家。还有人说,姑苏城来了一位神秘的大富商,用极好的条件把方重挖走了。
起先,我还装作没事人一样,照常上街。可是看到别人在旁边指指点点,听到各种蜚短流长,索xing不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