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只是补药而已。”我捏着鼻子把药喝完,恨不得咬舌自尽。念临风肯定是故意的,知道我怕苦,还配了这么苦的药给我喝。
红袖把一小碟冰糖放在我的桌子上,就端着药碗出去了。
我洗完脸正准备睡,窗外有扑腾的声音,然后信差准确地落进了我的脸盆里。我捂着嘴笑,刚刚在窗口等它,就顺手在窗下洗了脸,那是它一贯飞进来的路径。我连忙把它抱出来,它很不满地抖动了两下,把水珠甩得我满桌子都是。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鸽子,一样的脾气。
它腿上的纸条已经湿了,好歹能看出字迹,“为何找贾富?”
“吉祥街。”我写完正准备卷起纸条,又写上,“靳陶是你指使的吧?”
这回换了只鸽子飞回来,“嗯。”
“你要那么多药材gān什么?钱太多是不是?”
只回了一个字,“是。”
我气结,熄了蜡烛,准备上chuáng睡觉。又一只鸽子火烧火燎地飞进来。
“徽州疫qíng,需要许多的药材救人。我和靳陶,一人一半。另外,一段时间内,回chūn堂和你们林记没有办法再压低价格,挤垮别的药铺了。”
我的心软下来,因为徽州疫qíng这四个字。我的能力有限,像收集橄榄叶那些,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他如今身居高位,要多少财富就有多少财富,却仍然没有忘记少年时,在武威拉着我的手,许下的那个宏愿。
“有生之年,我定要用自己的手,去帮助尽可能多的人。用平常心去看待名利,用竹子的气节来做人。”
那个少年迎着朝阳缓缓站起来的样子,至今还如幅图画一样呈现在我面前。我们之间的八年,有太多的缺。我甚至一度不敢确定,这个寿阳郡马,这个九州商会的大行首,这么遥不可及的一个人,还是不是我认识的念临风。
我提笔写下,“腿没事吧?我一时没留心就做了不该做的事……”
“无碍。有时你也会故意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我明白。”
故意?我什么时候故意了?我瞪着鸽子,发现它的腿上绑着一根红绳。立刻想起锦囊里面绑在一起的那两缕头发,正是我们第一次……后,被迫绞下的……虽说那次是我主动的没错……可是,念临风你难道不是半推半就了吗!我恼了,把鸽子轰了出去,“碰”地一声关上窗子。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躺在chuáng上,愤懑难平。
第二天一早,红袖“砰砰砰”来敲门,一边敲一边喊,“夫人,出大事了!”
☆、桃花二十七
我爬起来,伸了个懒腰,“什么大事?”
红袖“噔噔”地跑进来,“吉祥街的一家绸缎庄着火了,而且刚好被从京城来督办贡锦的御史大人看见。相关人员都被带到衙门公堂去了。”
我皱眉,“可有人员伤亡?”
“由于发现得及时,并没有人员伤亡。但好像被御史大人知道了吉祥街收购的事qíng,现在正在审呢。”
“走,我们去看看。”我jīng神抖擞地下了chuáng。
府衙审案一般是不公开的,所以城中的百姓就像一窝蜂一样围堵在府衙的门口,三三两两地扎堆在一起聊天。我和红袖到的时候,早已经是水泄不通的状态。孙屠夫奋力地向我们这里挤过来,“林晚,林晚!”
我向他点头致意,“怎么回事?”
“出事的是贾富的绸缎庄。因为吉祥街的店铺被收购,这家绸缎庄被迫关门,但是一些大的物件带不走,就在后院焚烧。没想到一不小心走了水,连累整个铺子被烧。幸好人都没事。说来也巧了,御史是今天天擦亮的时候到的姑苏,刚好撞见了这件事。”
我看了府门一眼,“现在如何?”
“御史把绸缎庄的掌柜和伙计带进去没多久,江别鹤和方重也进去了。刚刚郡马也到了,估计正在审。我听别人说啊,这个御史非常铁面无私,拉下了许多的贪官污吏,和贤王是死对头。”孙屠夫说得兴奋,唾沫横飞。
红袖道,“贤王在京中的权势那么大,怎么有人敢跟他作对?”
孙屠夫搓了搓手,“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这是好事,对吗?”
我们说话间,府衙门口的官兵向两边让开,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为首的是念临风和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他们正在jiāo谈。而宋清流则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官兵和衙役把百姓分拨到两边,我站在尽皆俯首人群中,微微抬起头。
宋清流的身后跟着贾富,江别鹤和方重。我有几日不见方重的身影,他越发清减了,眼睛底下有一层薄薄的黑影。一身肃杀的黑衣,与今日晴好的天气格格不入。他摆出一贯冷漠的表qíng,低声和江别鹤说话。
站在念临风身边的那个中年男人朝念临风拜了一下,伸手指向一个地方。念临风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身形明显顿了一下。我看到一个人从人群中缓缓地走出来,欢快地跑到念临风的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
晴日里,好像忽然炸起了一道响雷,我拉了拉红袖,躬身退出了人cháo。
女人心是这天底下最小也最大的东西。丝毫容不得一粒沙子,又会因为爱而头脑发热地忘记了一切的现实。
我在街市上闲逛,想要排解心中的郁结。忽然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飞奔过来,红袖猛地把我拉到一旁,这才避免了与他们相撞。定睛一看,居然是李慕辰。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叫,“娘!有人追我们!”说着,就把身边正气喘吁吁的一个老者一起拉到了我身后。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询问,又看到一伙举着木棍的年轻男子追了过来。
领头的一个指着我身后大声地嚷嚷,“在那儿!”言毕,我们就被一群人给包围了。
“李慕辰,你给我惹了什么烂摊子到底?”我咬牙切齿地低声问身后的人,李慕辰贴在我背上说,“娘,这些是一品香的帮工。”
一品香几时有了这帮凶神恶煞的帮工?我清了清嗓子道,“何事?”
领头的那个壮汉挥了挥手里的棒子,“那个老东西要了我们一品香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摆阔般吃了许久,临了跟我们说他的钱袋被偷了,付不起钱。我们掌柜吩咐我们收拾他一顿,好叫他记住教训,这个臭小子却突然冲出来,推了我一下,把人带走了。”
那群壮汉各个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问,“他欠了你们多少钱?”
领头的壮汉斜视我,伸出两个手指头,“酒菜总共是十两,不过这小子推了我一下,要你二十两不多吧?”
我拍了拍身旁已经有点吓傻的红袖,“拿银子给他们。”
红袖支支吾吾的,“可……可是夫人……早上出来的急……没带那么……那么多……”
我皱了下眉头,“这样吧,稍后我派人把钱送到一品香去,你们放了这个老爷。”
领头的壮汉啐了一口痰,“我呸,你骗谁啊?看你那穷酸样,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让我相信你有二十两?见鬼去吧!兄弟几个别跟他们废话,一起打!”
红袖大叫,“疯了!你们疯了!你们知道这是……”她的话被壮汉们的喊杀声淹没,棍棒毫不犹豫地挥了下来。李慕辰死死地抱着我,用背替我挡,我却用力把他和那个老人家推到一旁。
他们用的棒子不重,下手的力道也拿捏得好,除了疼痛,不会把人打成重伤。不知谁的棒子挥到了我的额头,我顿时眼冒金星,眼前的影像都变得模糊了。
“夫人?夫人!”红袖要扑过来,却被另外几个壮汉抓住,我想喊出声,却渐渐脱力地倒在地上。
“快给我住手!”人群外响起一声爆喝,壮汉们纷纷停了下来,往声音的来处看去。一个人迅速跑过来,蹲到我身边把我抱起,“林晚?林晚,你醒醒!”他拍了拍我的脸,我却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梦中,我像被人高高地举起来,又重重地摔到地上般,浑身疼痛。四肢更像是要散了架一样。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过去的许多天,我有无数次期望他能像现在这般出现在我面前。可是现在的见面,却让我怒火中烧,微微仰起身,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那声响非常清脆,站在一旁的红袖震了一下,惊诧道,“夫……夫……”
“你把一品香当成什么?你又把做生意当成什么?当初你要分家的时候,我分毫不跟你争,因为我觉得那是你应得的,你会把那些产业都经营得很好。可是你做了什么!”我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你居然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qíng,雇了一帮打手,对一个老人下那样的重手,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方重没有辩驳一个字,只是慢慢地站起身,“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我扯住他的袖子,“不许走!没把话说清楚,就不许你走!”
他低头看着我,目光沉痛,声音颤抖,“你有没有相信过我?从头到尾,你究竟有没有相信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愣住,他轻轻拂开我的手,颤着身体,走了出去。红袖追了两步,红着眼睛对我说,“夫人,你错怪二爷了。他这些天不在姑苏,是那个江别鹤在帮忙打理一品香的。而且因为徽州的疫qíng很严重,经常有灾民到城中的酒楼骗吃骗喝,偷抢拐骗,所以官府让各个酒楼保有一定便宜行事的权利。”
我听完,忽然伏在膝上痛哭。我一直保有幻想,我在想,当某一天清晨醒来去前堂吃早饭的时候,还能看见方小八和李慕辰两个人在偷偷咬耳朵,说一些不愿意让我知道的男人间的秘密。每当月初的时候,那间已经不会再亮起灯火的房间,仍然通宵明亮。
我一直都不愿意相信,我和方小八会走到穷途末路的那一天。他虽然不是我爱的人,却是在我心中占着一席之地的最重要的人,我不愿意和他成为敌人。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从曲氏母子被我收留开始,也许从念临风出现开始,也许从苏淡衣死的时候开始,也许从吉祥街的那间绸缎庄着火的时候开始,我们注定要走到天涯的两边。
红袖拍了拍我的背,环住我,哽咽道,“红袖知道夫人心里肯定也苦。但这不是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