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无可忍地揍了我一拳,喉间一股腥甜,却让我痛快了不少。
我欠他的,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他欠别人的,却是正与邪的直面。从个人的角度出发,他打我一拳也不够我还他八年的恩qíng,但从大局出发,只有他揍我,才能让我更狠心,更能把他想象成一个绝不该心软的敌人。
他看着自己的拳头,拂袖离开。他的背影斜在残阳里,像一道泼歪了的墨。浓郁颜色,半点无神。
我靠墙而立,仰头望着天空的流云。生死是一种轮回,爱恨也是一种轮回。从前在姑苏,我的心里装着一个死人,他却还鲜明地跃动在我生命里。现在在徽州,我的心里装着一个活人,但他却已然等同于死去。此后,水阔山高,再也没有一个叫方重的人,会挽我的手,说陪我把这红尘的山水看遍。
约摸我是哭了,哭得连日落月升都不知道,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直到有人用力地推我的肩。月下的女子,发髻间簪着一朵不张扬的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繁赘。
我本该说出更好的话来,却傻傻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顾言掏出怀中的手帕,仔细地擦我的眼泪,“我都听说了。所有人都在找你。”
我和白蔻,在念临风的事qíng上心有戚戚。这种戚戚的感觉,之于方重,大概也只有云顾言能懂了。她把我扶起来,叹气般地说,“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从前在姑苏的时候,只觉得他眼中总是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像一个得不到糖的孩子。这次见他,却是变得yīn厉了。”
我对方重的感qíng,因为念临风的缘故,从未跃到男女之qíng这一步。但听云顾言这样说,我忽然有了些感慨,大概这种心痛的感觉,就如同有一天看到李慕辰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样吧。
“走,先跟我去一个地方。”云顾言拉着我,脚下生风,“去拿你应得的。”
*
九州商会位于徽州的分会,从来都恪守着严格的工时。往常这个时候,大院里应该冷冷清清,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院子里躺着几口箱子,叠得整齐的白银,把一张张人脸照得发亮。
我和云顾言走进去,众人纷纷抬眼看过来。先是一阵静谧,而后几个东派的徽商走到我面前来。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是我得了他们的恩惠。
其中一个说,“这次,林姑娘却是立功不小。”
另一个说,“赚来的这些银子,我们粗略地分了分,还剩了五十……一百两给姑娘,当做谢礼。”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自顾地说着,好像主导了这场事qíng的是他们这些人。我抬手阻止要说话的云顾言,只看向站在角落的幺九和金不换,“掌柜的!你把他们应得的份给他们,剩下的我们都带走。”
我面前那些喋喋不休的口终于齐齐地闭上,年长的茶商愤怒到,“这是把我们的红茶卖掉得的钱,你凭什么拿走?”
“凭什么?”我震袖道,“你脸红不脸红?害臊不害臊?若没有我,若没有站在那里的金掌柜和幺九,别说是按市价十两分给你们的那些银子,恐怕连一半你们都拿不到!”
老茶商搓了搓手,无话可说。东派的徽商又说,“总归是动用了我们的人手……”
金不换迈步出来,“我不是你们九州商会的人。”
幺九也附和道,“我也不是。”
大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火焰吞噬火把的声音。我看到守门的那几个彪形大汉都没有走,凭我们四个手无缚jī之力的人,恐怕要把银子弄走,并不容易。这些人,大难临头的时候,只想着明哲保身,如今赚得钵盈盆满,又想着独吞。如果我是红景天,我也不会把徽商的商权jiāo给这么一些人。不要说是商道,恐怕连人道他们都不懂。
“既如此,我们来赌一把好了。”我从怀中掏出一个铜板,置于掌心,“你们猜呆会铜板落地的时候会是哪一面?猜对了,银子都给你们,我走。猜错了,银子我们带走,你们乖乖地服从于我,服从红大爷的扳指。赌不赌?”
我横扫众人,他们纷纷后退,无人敢上前应战。
一人小声嗫嚅,“如此大事,岂容儿戏……”
我仰天大笑三声,正色道,“收起你们那些为胆小懦弱找的借口吧!大事?红茶一事够不够大?你们中间没有人敢赌,差点就输得血本无归,是我帮你们赌,而且赌赢了,你们现在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条件?三日前我答应红大爷,想出个方法把红茶之事做一了断,如今结果摆在这里,徽商我是管定了!你们有谁不服,就大大方方地走出这个院子,我不会为难。但若是今天不走,以后务必服从于我是徽商商团的行首,否则,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把铜板丢到他们脚下,铜板转了个圈,发出叮咛的脆响。
一众徽商都盯着那枚铜板,人人噤若寒蝉。做事,他们没本事,赌,又没有胆量,此刻哪里还敢趾高气昂?半晌,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恭敬地对我说,“行首大人。”
我定睛一看,是香满楼的胡令海。
就像两军对垒,若有一人败降,便会影响整队的士气。两派的徽商无论内心是不是真的服气,毕竟与洪景来约定在先,又有云顾言在场,此刻只有对我俯首称臣。
我当着他们的面,把红景天的扳指套在大拇指上,下了第一个命令,“把中间的这堵墙给我推了。”
几个年轻的徽商大概早就想这么做,齐齐地上前推墙。金不换和幺九也去帮忙。
而后我对众人说,“我需要一个书记。”
那边的墙“轰”地一声塌下去一半,金不换被飞起的尘土呛得咳了好几声。云顾言接触到我的眼神,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继续说,“这个人选就是金不换。”
满院的注目“刷”地一下集中在金不换身上,金不换估计没有听到我的上上句话,只当我在叫他,连忙跑过来,“怎么了?”
我大声地说,“从现在开始,你是徽商商团的书记,跟在我的身边,从旁协助我。另外,我会举荐你加入九州商会。”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肥胖的身躯忽然向下一软,瘫在一旁。人群中,发出一两声抑制不住的嘲笑,但又很快消弭下去。他们兴许也知道自己不该笑。今日力挽狂澜的徽商,只金不换一人耳。
“现在只是刚刚开始。但既然我们同属于一条船,利益休戚相关,我便会想办法带领徽商创造更多的财富。今日夜已深,你们暂且各自散了吧。”
众人行礼,陆续地退出去。
我看向角落那间屋子上的大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红大爷,虽然不知你缘何选中了毫不起眼的我,但时至今日,我已与徽商系在一起,荣rǔ与共。
☆、商道二十二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是新官上任三顿饭。
第一顿饭是和孟知行吃的,他例行公事地qiáng调了一下官商合作的重要xing,还有对以后徽商行事的构想。其篇幅冗长,我听得昏昏yù睡,最后试探xing地问了一下他与某公子出游的事qíng,终于成功打消了他继续打官腔的念头。
第二顿饭是和洪景来一起吃的。他大病初愈,话并不是很多,只是让云顾言陪我去红景天名下的那些产业通通走一遍,于是五家酒楼,八家绸缎庄,四家钱庄,六家当铺,总共花了我五天的时间。
其后,洪景来因为京商商团出了一些事,不得不提前离开徽州。那天我去送他,他站在残阳底下,好像瞬间老了几十岁。我记得他只说了一句话,“记住,你越弱小,敌人就越qiáng大。”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句话,成为了我的座右铭。
我把红景天的产业大半都转到了曾一味名下,毕竟红景天没有留下什么血脉,唯一与他有关的就是曾一味。而且我出任徽商大行首,有更多的大事要忙,这些生意恐怕无暇分顾。曾一味当然推脱不要,说他一个厨子,哪里能打理什么生意。我当即把幺九指给了他,幺九激动地说,“只要我跟老曾成亲了,这些财产就分我一半吗?”
众人默默地把他丢弃在水云间,觉得他还是当一个跑堂比较实在。
第三顿饭,参加的人只有靳陶和云顾言。虽说我接任商会掌户的文书还没有正式从京城总会那边发过来,但好歹以后大家都是同僚了,增进增进感qíng也实属必要。席间三人各有心思,难免都喝高了一些,具体做过什么事qíng,大家都不记得了。只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衣衫凌乱,共躺一chuáng。
我估摸着这件事qíng肯定是传进了念临风耳朵里,因为其后我就听说靳陶因“公”被调去玉门关一带,少说也得呆上十天半个月。那是个苦寒之地,五日才得一次休沐。我跟云顾言jiāo谈间说起此事,表达了对靳陶无限的同qíng。云顾言拍了拍胸口说,“夫人,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我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女的。”
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
徽商明里暗里对我都不是很服气,这点从每天晨议时那稀稀拉拉,萎靡不振的状况就可以看出来。云顾言和金不换都要求我杀jī儆猴,处理一两个老顽固给他们看看。但我体恤徽商因徽州疫qíng而元气大伤,实在不宜在此刻让他们雪上加霜,所以迟迟未有动作。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皇帝寿诞在即,全国的商团都对宫里要采购的那批物资虎视眈眈。为了此事,我们得同其它商团一样,借九州商会一年一度的祭典,进京一趟。
徽州的疫qíng在对症下药的qíng况下,得到了显著的控制。原来滞留于徽州城中的外乡人,纷纷举道回乡。但与此相应的,徽州城中的jī鸣狗盗之事与日俱增,甚至已经严重地威胁了徽商的日常经营。
但不知何故,商会中的徽商无一人向我详细禀告此事。甚至在我主动问起时,也都是一副知之不深的表qíng。金不换很生气,想要当面斥责他们,被我阻止。等那些徽商都退出去,金不换摔了账本,怒气腾腾,“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有把大行首当做大行首!”
我仔细擦拭手指头上的扳指,微笑道,“急什么?我们暂且看看他们如何摆平此事。”
“行首,你不生气啊?”
“跟这些人生气,白白làng费感qíng。罢了,你跟我去如意馆听红颜奏一曲吧。”
金不换立时傻了眼,“啊?去如意馆,就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