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暾眉头微蹙,冷冷地笑了。
果然大有渊源——沈太子引瑄。
引瑄入殿向各诸侯环施一礼,旋即入座独处一隅,并不多话。须臾,堇君驾临,待诸侯行拜礼毕,他特意向众人介绍引瑄,说请他入朝是为“谈诗论艺”。诸侯心照不宣,亦随之与引瑄攀谈,而他不卑不亢,一一应对,谈吐不凡,看得堇君甚欣喜,手捋胡须,目露自得之色。
延熙趁宴乐喧嚣时倾身朝子暾,低声道:“这小子狡猾,见国中争储之事不消停,便自己跑到堇京,挟天子以令父国。这下不仅他国中之人不敢动他,连带着我们都不免要看他几分脸色。贤弟当初放他归国岂非纵虎归山……”
子暾不动声色:“说起来,他也算是我舅兄,理应与他和睦相处。”
延熙别有意味地笑笑:“那是,那是。你既是他妹夫,想必他在天子面前少不得为你说好话。贤弟此番议迎九鼎,有他代为周旋,何事不成!”
子暾不再与他多言,侧目看引瑄,引瑄此刻也正转朝这方祝酒,目光与子暾相触亦不惊慌,依旧笑吟吟地向他举爵。
衔着礼节xing浅笑,子暾也举起酒爵朝引瑄示意,然后引至唇边一饮而尽。
宴罢,诸侯相继散去,却有内臣前来向子暾传口谕,请子暾留下,夜间与堇朝臣商议九鼎之事。
子暾随内臣前往大殿后一宫室,尚未进门便见有一人已候于其中。待子暾入内,那缁衣人起身朝他一揖,微笑道:“大王别来无恙。”
这议事之人未出子暾所料,他也不答话,只举手齐胸一拱手,随即入座,道:“你我相熟已久,毋须多礼,太子有话但说无妨。”
引瑄亦坐下,含笑道:“卞国不丧于勍,全赖贵国大义,天子有心嘉奖,故许以九鼎。但如今将yù发送,才觉运输颇有难处。因贵国与堇京并不接壤,送九鼎至樗,必须向他国借道。我君臣思量良久,仍无法决定从何途送鼎入樗。”
“这有何难?”子暾漠然道,“寡人借道于卞国便是了。我国助他抗助他抗勍,他不会不借。”
引瑄摆首:“不妥。卞国与戴、许二国相邻。戴国与堇同姓,戴王本是天子叔父,天子许送九鼎他一向是反对的,而许王室乃天子后族,亦不愿见九鼎入他国,若大王借道于卞,这两国必会设法阻止。因他们也曾助卞抗勍,卞侯承他们之qíng,未必会全力护九鼎送至樗国。”
子暾又道:“那寡人送一些财物给勍王,向勍国借道罢。”
引瑄笑道:“大王以为,勍王会如你所愿么?天下还有何等财物比九鼎更珍贵?勍王觊觎九鼎已非一日,闻天子许九鼎于大王,他心中妒恨可想而知。据说他筹谋已久,在勍国边境早就作好准备,一旦大王借道于勍,九鼎入勍,必不再出。”
子暾直视他,说出另一方案:“还可运九鼎自堇京北部出,经水路至邵国,再东行过尹国,最后西转入樗。邵王亲姊是尹王后,而尹王是我妻兄,三国一向jiāo好,他们不会加以阻挠。”
“大王对姻亲之谊如此有信心?” 这本是句略带嘲讽的话,但引瑄表qíng平静,说得云淡风轻,“昨夜邵王、尹王向天子表示,他们不希望九鼎入樗,若樗王借道,他们将婉言拒之。”
确实不是个好消息。但子暾听了只是沉默,脸上仍是淡淡的,不露丝毫qíng绪。
引瑄便继续说:“何况,此道绕行太多,路途遥远,而九鼎又非瓦壶陶罐,手提怀揣便能带入贵国,也不能像鸟集乌飞、兔奔马驰那样,可自己飞行入国中,涉及运输,不免要大费周折。当年堇国先王灭前朝获九鼎后运入堇京,仅为运一鼎就动用了九万人,运完九鼎便用了九九八十一万人。另行征用的兵卒、工匠更难以计数,此外还要准备相应的工具与被服粮饷等物资,实是劳民伤财之举。运鼎入樗,外惹人非议,内易招民怨,因此我私下亦一直为大王担忧。”
子暾扬手一按示意他噤声,直言道:“你说这许多,无非是不愿让寡人取回九鼎罢了。”
引瑄欠身,依然含笑道:“不敢。堇君已有令,只要大王能尽快决定从哪里借道,可随时迁鼎以待命。”
子暾冷笑:“太子果真能言善辩。邵王、尹王不愿借道,也是承你教导罢?”
“非也,”引瑄和言否认,“若他们确实愿意借道给大王,无论谁劝说都不会轻易改变。”
子暾冷面拂袖而起:“好,你回去告诉堇君,九鼎寡人不要了。”
引瑄起立颔首:“大王英明。”
二人相对而立。子暾的目光淡淡扫过引瑄脖颈上留下的伤痕,忽然问他:“你是否知道当初我为何放过了你?”
引瑄微笑道:“若全凭意气行事,大王就不是大王了。”
子暾唇角一勾,漫视引瑄,道:“我那时可杀你,即便是现在,我若要杀你也非难事。但我会留你一命,要你睁大眼睛看着,你既夺不走我的女人,也夺不走我的天下。”
三日后,正旦朝贺、立储等嘉礼毕,诸侯离京。是日晨,堇京大臣出城相送,各诸侯车马分列于城门外,静待吉时启程。
尹恒未立即上尹国大辂,而是立于其车队的升龙旌旗下,回望堇京,默默凝思。子暾见状,亦从自己大辂中下来,再去与他话别。
尹恒这几日刻意躲避,以致两人jiāo谈并不多,此刻见子暾过来,他又面露尴尬神色,不自觉退后一步。
子暾猜他是因阻挠自己迎九鼎之事而颇感惭愧,便也绝口不提,只说:“今次仓促,未能与尹兄尽兴畅谈,望来日尹兄拨冗访敝国,以让子暾略尽地主之谊,再叙友邦手足qíng。”
尹恒勉qiáng笑笑,应道:“若二妹归宁,愿贤弟同往做客,我必出京相迎。”
子暾颔首道:“多谢尹兄邀请。归国后请代问岳丈及岳母安好。”
尹恒答应,此外别无他言。子暾见他不提淇葭倒觉奇怪,遂问他:“尹兄可有话要我转告淇葭么?”
未料尹恒听了这话即抬首探视xing地深看子暾一眼,目光中兼有一丝猜疑和戒备,然后又垂目,答道:“没,没有。”
这下子暾越发起疑,有意探问其中缘故,一时便不走,再引他说话,尹恒却惜字如金,不肯多说。
这时勍王延熙忽过来搭话,笑道:“二位贤弟有什么话到今日还说不尽?”
尹恒淡笑不答,子暾则随意敷衍道:“我见尹兄冠圜冠,履句屦,好一派儒士风度,而我最近看的一些儒家书颇有晦涩处,我不太明白,故来向他请教。”
延熙连连摆手表示不信:“贤弟何必瞒我!谁不知你与你这大舅子亲如兄弟,好到连踏弩制法都肯给他,两国联手攻西羌,真真羡煞旁人。今日相聚,想必又在议什么军机要事罢?既如此,我也把我妹妹嫁给你罢,看你会不会把踏弩制法告诉我!”
听他提及踏弩,子暾心有一动,貌似不经意地瞥了瞥尹恒,而尹恒默不作声,脸色却更显苍白。
一点不确定的疑惑和猜测联系着前尘旧事,悄然在子暾脑中萌芽。而面对延熙咄咄bī人的迫视,子暾暂时未去多想,谈笑应之:“子暾已有妻室,更不敢让贵国王女委身为妾,惟愿来世再结此良缘。”
“别提来世,谁知道有无来世!” 延熙朗声笑道,“或者把我女儿嫁给你儿子如何?”
子暾也不知他是真有此意还是说笑,沉着答道:“贵国qiáng大而敝国小,王女尊贵,恐我儿高攀不起。”
延熙皱眉作不怿状:“这话你要是在十年前说,我只当你是谦虚,但如今这样说,就忒不厚道了!”
子暾笑而不答。有勍国大臣上前请延熙上车启程,延熙这才回去,一边走着还不忘转头笑着嘱咐:“贤弟回国后快立太子,我女儿非太子不嫁……”
尹恒见延熙离去,朝子暾一揖,也出言告辞:“时辰已到,车马将行,就此别过。”
子暾颔首还礼。尹恒转身疾步走开,将上大辂时,目送他的子暾忽又再唤他:“尹兄!”
待尹恒回顾,子暾先是一阵沉默,甚踟躇,然而,终于,他还是踱至尹恒身边,说出了一句旨在证实他猜测的话:“我国工匠正在研制新式踏弩,一旦制成,我会再让淇葭送图卷给你。”
这话他带着友善表qíng,说得轻松自然,令尹恒完全无法感知其中的试探意图。故此尹恒大为惊讶,脱口而出:“是你让淇葭……”
这片语只言已足以让子暾窥见那令人绝望的答案。但是,他竟可以完美地控制住此刻qíng绪,压下怒而翻脸的冲动,缓缓点了点头,从容说:“踏弩图卷本是我要送给你的,可碍于国中臣子反对,不便公然相赠,因此我便jiāo给淇葭,让她设法私下jiāo给你。为免多生枝节,引人非议,我让她勿向你提及此中qíng由。”
尹恒顿时惊喜地笑开,像是放下了多年的重负,双目亦有了神采:“当日她那宫人将图卷送来,话未说两句就回去了,我还道是淇葭悄悄取来的,一直好生过意不去……承贤弟如此盛qíng而不自知,我实在惭愧。日后贤弟如有须我相助之处,但请直言,我必竭力相报……”
尹恒也许还说了些什么,而子暾已听不下去,只维系着他表面看不出任何异状的假意微笑,继续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长身玉立的姿态无懈可击,拒绝坍倒跪下为一败涂地的境况痛哭一场的yù望,他不能让眼前的男子看出,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锋利的裂口刺得他鲜血淋漓,刻骨的疼痛正顺着新伤旧痕一脉脉坠下去,坠下去。
淇葭率众夫人宫女立于正殿前迎他,一双美目安静地望向他将来之处,因他的出现,她瞬间容光焕发,巧笑倩兮,带着一份释然的愉悦,端然施礼如仪。
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螓首蛾眉,但看着她温柔的笑颜,他却觉得那么陌生而遥远。
他视若无睹地阔步经过她身边,仿佛她只是大道两侧的石雕。待走过十数步后,才冷漠地展袖一托,示意众卿平身。
直入自己寝殿,他以旅途劳顿为由,拒绝出席她安排的午宴。须臾,她缓缓进来,轻声问:“大王因何不悦?”
他没有流露太过恶劣的qíng绪,以正常语调淡然说:“我只是累了,想稍歇片刻。离国都已久,少时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你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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