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无疑虑,但终于没问,只颔首退去。
午间在烦躁沉郁中渡过,然后他前往寝殿一侧的书斋,寄望繁重的政务可以令自己暂时摆脱她的yīn影。
书斋内案牍堆积如山,好在摆放有序,看上去并不杂乱。子暾坐下,取出其中上疏开始批阅。连续批阅七八卷,才渐渐觉出案牍的摆放次序似有规律,基本是按政务的轻重缓急排列,重要的便搁于近处,再以内政外务分为两堆,分别置于左右两侧。
如此清晰细致的整理方式不似寻常内臣所为,子暾遂问一旁侍立的内宰:“案牍是谁整理的?”
内宰躬身,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王后命臣等在大王归来之前清扫整理好书斋。昨日王后来检视,发现案牍摆放无章,故亲自整理了一遍。”
子暾将手中上疏重重一抛:“这些宗卷她全看了?”
内宰一愣,颤声说应该是。
子暾霍然站起,低手猛地一掀,案上竹简木简与帛书顿时抛散于空中。
一道秀颀的影子是时出现在门边。透过错落坠下的纷飞的案牍,子暾蓦地辩出他的妻子淇葭含泪的眉目。
原来她一直未走远,这个漫长的午间,她避开他的目光,却一直守在他身边。
一壁是窥探与欺骗,一壁是温qíng与依恋,该如何找到平衡的支点?那种面对她无所适从的感觉重又回来,子暾看着她蕴满疑问的泪眼,心底也是悲凉无限。
最后,他还是未发一言,埋首冲出书斋。她垂下双睫,静默地站立着,任他匆匆走向相异的方向。从未想到,久别重逢这一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在两厢jiāo错的瞬间,他衣袖带来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
只是想逃离她所在的空间,待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开始考虑新的去处。
不想再见妃妾们刻意的温存,谄媚的笑颜,亦不想把自己锁在幽闭的宫室,他渐渐想起,一所兼有阳光、植物与飞鸟的院落自己已许久没去过。
他斥退所有跟来的侍从,独自一人前往那燕子居处。以前也曾有多次,他去那里,在千羽回旋下,借一点温和柔软的记忆,慢慢平复烦乱的心qíng。
飞燕居,庭户无声,院门半启。子暾在门前站定,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错愕。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牵着裙裾入园圃,采摘了一些gān燥的枯糙树叶,细细择过,转身走到回廊下,踏着木梯,将糙叶铺到檐下的燕巢中,再下来到院中,朝着园中树木一伸手,便有只雏燕飞至她手心。
“燕儿这下不冷了,你的家现在很暖和。”她微笑着跟雏燕说,随即小心翼翼地捧着它yù送回巢中。
她有犹带稚气的容颜和轻软的嗓音,浅金的阳光洒在明净肌肤上,她双眸闪亮,嘴角含笑。这似曾相识的qíng景令子暾记忆如水漾动,仿佛看见多年前另一个养燕女孩的身影在她身上jiāo叠重现,也是这般手心捧着燕儿,目中有对孩子似的宠溺与爱意。
当然他知道她并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女孩。他认得她,淇葭身边影子般的婉妤,一个见他时总是一副怯生生表qíng的小姑娘。对她他向来懒得留意,却没想到原来这平凡的姑娘竟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女孩就应该这样,不妄议政事,甚至不必太聪明,过简简单单的生活,有一颗柔软的心足矣。
他的目光锁定在婉妤身上,看着她捧着燕儿上回廊,拉过木梯,一阶一阶地踏上去。也许是这次捧着燕儿有碍行动,未固定的木梯滑了滑,她陡然失去平衡,一下摔在地上,手上的燕儿也惊惶地飞走。
子暾快步过去,伸手扶她坐起。婉妤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霎时怔住,不语亦不动,恍若在梦中。
子暾朝她微笑:“还不起来么?”
婉妤脸一红,迅速站起,讷讷地低头半晌,才想起要行礼。
子暾挽住她,和颜道:“此处不必拘礼。”
她低眉轻声说:“谢大王。”然后又沉默。
子暾便问她:“你刚才的事做完了么?”
“养燕儿么?”她问,见子暾颔首,她再答:“如今天气寒冷,燕子大多都南徙了,这里只剩几只还飞不远的雏鸟。我想把它们的巢加厚一些,檐下这个已做好,稍后我再给小树上那几个添些糙叶就完了。”
“嗯,那你继续。”子暾道,然后自己在廊前坐下,静观她行动。
婉妤在他注视下先有些忐忑,走两步便会回顾他一次,而他只是鼓励地对她笑,终于她放下心来,去摘好糙叶,一一铺入小树上的燕巢。待铺完时,适才飞走的燕儿重又飞回,她伸手背接住,回头朝子暾莞尔一笑。
子暾看她的目光异常柔和,见她转首便问她:“这只燕子属哪一类?”
婉妤答道:“是寻常的金腰燕。”
子暾点点头,微笑道:“过来,让我瞧瞧。”
婉妤迟疑一下,旋即依言靠近子暾,将举着燕儿的手伸到他眼前。
然而子暾并没有看,按下婉妤伸出的手,他双臂一展,起身的同时将她拦腰抱起,迈步朝室内走去。
燕儿再次扑簌簌自手上飞落,婉妤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挣扎,子暾却加大力道,将她抱得更紧。她渐渐在他身上散发的青木香中安静下来,亦明白了随后将发生何事。脑中木木地不及思考,她微微颤抖着,茫然抓紧子暾胸前的衣襟,闭上了眼睛。
于千枝灯下批复完最后一卷文书,子暾推开满目案牍,以手抚额,缓解头部不适。这一抬手间,无意发现深衣广袖与内里白纱中单间附有一丝纤细的长发。
发质轻软,显然不是自己的。子暾默默看着,不觉薄露笑意,想起日间飞燕居中温香盈怀的景象。
她的玉笄被他取下,一头青丝散垂于枕席间,他不时伸手抚弄,喜欢这万千丝缕与手指清凉的纠缠。而她微颦眉,总是羞怯地想侧过头去,自始至终都未敢睁眼看他。承欢之后,她未抗拒他拥抱共眠的姿势,但深低螓首,埋于他怀中,无论如何都不肯抬头与他对视。待他起身披衣垂目时,看见自己中单领下有两滴湿润的水痕。
他拈起袖间长发,徐徐地,一圈一圈缠在指尖。须臾,他唤来内宰,命道:“传召小妤夫人。”
内宰目中惊诧神色一闪而过,很快躬身领命。但将要出门,又被子暾止住。
子暾站起,踱至他身边,问:“她住在何处?”
当她门前的两名侍女见到他,惊愕之下连礼数也全然忘记,直愣愣地站着,既未行礼也不传报。
内宰正yù呵斥,子暾却示意他噤声,自己迈步直入。
婉妤正抱着含苾低声轻哄。那孩子像是刚哭过,脸上满是涕泪,婉妤细细为她拭擦gān净,再抱起她,走到厅内一侧近墙处,那里悬挂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布偶,密密垂下,有如帘幕。婉妤以手拨动,不时托起一个,微笑着逗含苾。
一位小姑娘抱着另一位小小姑娘,那么稚嫩的身形,神qíng却俨然是个和蔼的母亲。
子暾静静地半隐于门边看,并不出声。最后是侍女刻意咳嗽提醒,婉妤转首,才发现他的存在,便匆匆过来见礼。
“养这么小的孩子,一定很辛苦罢?”子暾问她。
她摇摇头,轻声道:“不辛苦,她很乖的。”然后让他看含苾,目蕴期待之意,“大王,你还未曾抱过她罢?”
子暾想了想,伸臂接过。这对他来说是种极生疏的动作,虽然他已有一个儿子和几个女儿,但即使是婴孩时期的公子栻他也不曾亲自抱过,故此一接过含苾便觉全身僵硬,不敢动弹,手也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
婉妤掩袖微笑,再伸手牵引教导他:“要注意托住她的头和腰,让头靠在臂弯处……抬高一些……嗯,就是这样……”
就在他抱婴的动作被她评定为标准时,但觉他托住女儿腰臀的手心一阵湿热,尚未完全明白是何原因,含苾已被大惊失色的rǔ母接过去,连声道“大王恕罪”,然后急忙入内室给含苾换尿布。
婉妤亦惊惶地急唤侍女端水过来给他洗手。侍女奉上水盆,婉妤亲自浣面巾,一点一点为子暾仔细洗拭沾染尿迹的手。
子暾并无怒意,通过这从未经历的尴尬反而体会到了一种世俗的乐趣。他一直面带浅笑看婉妤,在她完成眼前的工作时侧首至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顿时满面绯红,低首退后两步,踟躇半晌后说:“我不去。”
他大为讶异。然后,听见她解释:“今晚有风雨,含苾会害怕,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他一时无语。她担心他会发怒,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现他依旧温和地笑。
“那么,”他说,“我也留在这里。”
夜半时,果然潇潇雨落,雷电jiāo加。被惊醒的含苾扬声大哭,婉妤立即自子暾身边跑出,连外衣亦不及披,便到含苾房中把她抱起,轻拍低哄,让她依偎于自己怀中,转身背朝窗外,为含苾挡去刺目的电光。
有人走来,将一件带有温度的衣袍披上她单薄的两肩。婉妤回头,轻唤:“大王……”
她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搂紧她。他低首,唇轻轻触及她光洁的额头,在这温qíng蕴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安宁。
迭沓的步履声浮响在中宫回廊间,几位疾行的宫人相互传递着一个有如电闪雷鸣的消息。最后一位脱屐入寝殿,低声唤出侍立于王后帐幔外的青羽,窸窸窣窣地细说良久才退去。
青羽移步回殿,轻轻阖上适才启开的门。
一只纤柔的手撩开殿中一角帐幔。
“青羽。”帐后的淇葭凝眸唤侍女。
青羽答应,迟疑着移至她面前跪下。
她一阵沉吟,才问:“事关大王?”
青羽颔首,轻声道:“大王今夜临幸小妤夫人……”
雷电的痕迹幽寒如冰,扫过淇葭淡色的朱颜。任窗外光影在目中明灭,她面上竟无驿动的qíng绪。
“知道了。”她只是说。
帐幔重又徐徐垂合,里面的人寂寂无声地躺下。
风雨如晦。
(待续)
柏舟
六、柏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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