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筱见二人形状,悠悠地笑了,对婉妤解释道:“我儿子栻养了只黑犬,昨日逗着玩,不想那狗儿忽然发狂,咬了栻一口。这狗平日是由初云饲养的,所以我打了她一两下,以惩她训犬不力之过。”
“那大公子呢?”婉妤问她,“他伤势不重罢?”
孟筱笑道:“不重。好在那狗儿还小,只咬破了点皮,否则我今日也来不了这里了。”
“大公子福泽深厚,必有神灵庇佑。”婉妤亦微笑,再道,“不过日后还须多留意,切勿再让狗儿伤及公子。大王年少时打猎也曾被猎物所伤,身上伤痕至今仍未完全褪去。”
“呵呵,真的么?这伤痕我都未曾注意到……还是妹妹心细,不愧为大王跟前第一人。”孟筱言罢,满座命妇遂都带着古怪笑意,目光齐齐袭向婉妤。
婉妤脸倏地红了,无言以对。
“谢妹妹告诫。”孟筱又道,对婉妤笑得皮里阳秋,再有意无意地一瞥淇葭,略略提高了声音,“但这原本是自家养惯了的狗,谁想到它竟会反咬主人一口呢!”
她看淇葭那一幕尽入婉妤眼底,再闻此言婉妤更觉得难堪,头亦随之低下。
她的表qíng却让孟筱看得越发来了兴致,故意出言讥刺:“唉,这狗儿我本来想一刀杀了,最不济也要打断它一条腿,可我那小冤家偏不让。所谓打狗尚须看主人,只得放过它,但我心里这口气可始终咽不下。妹妹你帮我想想,到底怎样对它是好?”
婉妤静默着不置一词,孟筱仍不放过,坚持追问:“妹妹你倒是出个主意呀!若是那狗儿咬的是你,你会如何?”
婉妤依然不答,孟筱又笑道:“听说妹妹在大王面前应对自如,为何对我却惜言如金呢?”
“她已经回答你了。”这时淇葭忽然说。她语音不高,但满座皆惊,都转首看她。
淇葭一顾孟筱,不疾不缓地说:“禽shòu有知而无义,故狂xing发作时会噬其主。而人之所以有别于禽shòu,在于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上天有好生之德,人为天地之心,得天地之xing,当遂天地之命,集天地之德,以宽仁待众生。若犬有不义之行,对人或噬或吠,人不妨静气平心,泰然处之,悯而恕之。若把它当同类一般计较,一味打杀,与反噬何异?如小妤所示,此刻不语不应,是为上策。”
淇葭这话多用文言,绕得孟筱有点晕,后见诸夫人多掩袖笑,才渐渐意识到淇葭的弦外之音,心下恼怒,偏又不好发作,只得竭力压下怒气,佯笑道:“多谢王后为妾解惑,妾不胜感激。”
淇葭略一笑,不再多说,至行酒时,她以果浆代酒,引袖蔽面饮了一口。
她这日穿的是王后六服之一,桑服鞠衣,huáng绿如鞠尘,似桑叶始生。孟筱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又转首笑对婉妤:“还是小妤妹妹身段曼妙,九嫔今日都穿青色助桑服,但只妹妹穿着最好看。”
婉妤忙应道:“姐姐切勿这样说。我太过瘦小,穿如此礼服也不显大气,哪能像姐姐们一般秀颀端庄!”
“妹妹太过谦了,你真是穿什么都好看,所以如今许多宫中人都在模仿你的穿着。”孟筱目光游移在婉妤衣裳上,“妹妹着装常别出心裁,时有创新之举,也怨不得宫人争相效仿。不过今日这助桑服是统一着装,显不出妹妹特点。我甚爱近日你常穿的那一身,绿衣huáng裳,色调淡雅,絺綌相间,穿上衣带当风,宛若天人,人见了莫不jiāo口称赞。我原也准备照着做一件,可碍于国中礼制,妇人德尚专一,上衣下裳颜色应一致,再一想,我又是个生儿育女的老妇了,还是穿得规矩一点罢。始终比不得妹妹年轻,穿什么,怎样穿,大王看着都喜欢。”
婉妤一愣,道:“那绿衣huáng裳只是燕居之服,原上不得大雅之堂的。”
“那么美的衣裳不做正装真是可惜了。”孟筱蹙眉叹息,好似十分惋惜,“那色配得真是好,绿上huáng下,妹妹确有眼光,一般人怎能想到如此搭配!虽然我听见几个俗人说,绿是间色,huáng是正色,绿上huáng下岂非正副颠倒,尊卑无序……”
婉妤面色霎时白了。诸夫人也听出孟筱意指她淆乱色序,暗示媵妾上僭,王后失位,于是或jiāo头接耳,或暗使眼色,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地把这当一出好戏在看。
对面前景象孟筱很是满意,再瞥瞥淇葭,见她仍气定神闲,面不改色,便又继续对婉妤说:“但妹妹千万别介意,说这话的人太过迂腐,其实正色间色怎样用还不是大王说了算?只要你喜欢,大王岂会有不同意见!这绿上huáng下的衣裳如此好看,仅仅做燕居之服倒可惜了,不如也做礼服穿上堂罢,明年就可穿来当助桑服了。”
婉妤连连摆首,除了反复qiáng调那只是寻常燕居之服,一时也说不出其它话。诸夫人窃窃私语,偶尔窥视淇葭,面露快意。孟筱更为得意,索xing主动问淇葭:“王后意下如何?”
一直冷眼旁观的淇葭此时终于开口,徐徐道:“我想你是误会了,那绿衣是我赐给小妤的。”
此言一出,非但孟筱与内外命妇大为惊讶,连婉妤也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淇葭。
“我见小妤喜欢绿色,就命人做了这身衣裳给她。绿衣huáng裳,很衬她白皙的肤色。”淇葭说,然后话锋一转,“宫中竟有人穿凿附会出这么多闲话?是谁说的,站出来让我瞧瞧。”
她冷冷环顾席间人等,宫内人都不敢与她目光相触,一个个都低垂下头。
淇葭的声音又于这鸦雀无声处响起:“衣裳是我赐给小妤的,燕居之服无须太过拘于正色间色之别,就此有异议者,请到我面前亲自对我说,再私下嘀咕传播闲言碎语,我必严惩之。另外,古之圣人,恶衣服而致美黼冕,平时家居服饰简朴随意,但在祭祀大典时,就一定要穿华美的礼服,以示对神灵的崇敬。故不可以燕居之服为正装礼服,建议把绿衣当助桑服也是混账话,下次再有人说,我一样严惩,决不姑息。”说完,她凝眸注视孟筱,语气却是问席间命妇:“都听好了?”
孟筱暗暗咬牙,但亦不敢形之于色,只得跟众命妇一齐欠身颔首:“臣妾谨记王后教诲。”
宴罢起驾回宫,淇葭将上翟车时婉妤上前以手相扶,低声道:“多谢姐姐……这次是我大意,但绝无上僭之心。”
淇葭微笑道:“这不是多大的事,没关系。可日后妹妹行事要多留意,别再授人以柄。”
婉妤答应。淇葭在婉妤搀扶下上车,此时她怀孕四月余,已渐显怀,上车前她习惯xing地先直了直腰,手护住微微隆起的腹部,目中尽是温柔笑意。
婉妤看得怔忡,直到淇葭启程后,她仍立于原地默默地凝视翟车车辙,良久不动。
“小妤妹妹怎不上车?”孟筱悄无声息地靠近她,忽然问。
婉妤忙转身应道:“我正要过去。”
孟筱又貌似亲密地挽起她手:“妹妹跟我同乘一车罢,我们姐妹好好说会儿话。”
婉妤低头道:“谢姐姐邀请,但我一定还会在车行途中呕吐,恐弄脏姐姐衣服,所以不敢与姐姐同车。”
一提呕吐,孟筱倒也颇顾忌,也就不再坚持。此刻两人挨得近,孟筱闻见婉妤身上衣香,便笑问:“妹妹用的是什么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味儿真好。”
周围夫人听见她这么说,也都过来特意去闻,继而纷纷猜测,最后都认为这香料可能含有沉水香和麝香。孟筱遂啧啧道:“日前大王说六宫之人用度奢侈,自上月起不再给我们这两种贵重香料,到底妹妹与众不同,仍可以照用不误。”
婉妤立即解释道:“姐姐们猜错了,我用的只是寻常的兰、蕙、郁、芷等香糙,但混杂在一起用,所以香味略有不同。沉水香和麝香那样名贵的香料我反而用不惯,大王也没有再赐给我。若姐姐们喜欢,我把以前存着的都送给你们。”
众夫人皆推辞,只有孟筱没拒绝,婉妤便拉着她手道:“姐姐,适才你送我香囊,我无以为报,正好宫里还有这些香料,本是很好的东西,但对我自己派不上用场,请姐姐一定笑纳,就当再帮我收纳点杂物罢。”
孟筱也就顺势表示愿意收下,婉妤释然微笑道:“我还有些上好的苏合香与青木香,回宫后也尽数取出,让冬子一并给姐姐送去。”
回程婉妤让菽禾与自己同车以随侍。车舆有门,将御者隔离于外,便于私下说话,菽禾遂低声安慰婉妤,请她勿介意孟筱今日言语,婉妤听了只一笑:“她对我说难听的话也非一次两次了,我岂会为此耿耿于怀。”
菽禾放下心来,也笑道:“也是,何况还有王后替夫人教训她,寥寥数语即说得她不敢吱声,我在一旁看着都觉痛快。”
婉妤安闲地笑着问菽禾:“自我入宫以来,多次见筱夫人出言挑衅王后,但几乎每次都被王后轻松化解,一两句话就压下她气焰。若对别人,筱夫人一定会继续咄咄bī人地针锋相对,而对王后则不,虽然明显心有不甘,却也不会再顶撞。可是王后以前严惩过她?”
菽禾道:“那倒不是。王后没把她怎么样,但既有前车之鉴,她自然不敢造次……”
说到这里她蓦然警觉,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颇不自然地低下头,没再继续说。
婉妤见状越发好奇,追问道:“什么前车之鉴?王后曾严惩过谁?”
菽禾敷衍道:“只是惩罚犯错的宫人,被筱夫人看见罢了……”
“只是寻常宫人么?”婉妤问,菽禾说是,目光却闪烁,婉妤想了想,又轻声问:“是我三姐罢?”
菽禾不语,头却垂得更低了。
婉妤沉默片刻,再问:“这严惩严到什么程度?是王后把她处死的么?”
“哦,不,不是。”菽禾急忙回答,却又不肯再说下去。
婉妤便朝她微笑,握住了她的手:“这几年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罢?为何至今还拿我当外人呢?每次我一提三姐你都不愿多说……其实我与三姐虽说是姐妹,但并不相熟,一年中相处的时日屈指可数,所以你不必有顾虑,跟我说说她罢,就当是给我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菽禾思忖许久,然后问:“夫人想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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