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茀猜到这女孩肯定就是她的新主子,于是跪下回答道:“奴婢是皇后娘娘遣来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向帝姬请安。”
柔福点点头,又问:“你叫什么?”
婴茀便说出了她那时的本名:“奴婢名叫彩云。”
“彩云?”柔福格格地笑起来:“好土的名字!”
婴茀羞得面红过耳,因她毫不加掩饰的直率反应,不由地深垂下了头。虽知自己的名字取得确实不高明,但却也从来无人当面嘲笑过她,如今乍听帝姬这样说,一时间只觉无地自容。
这时那些宫人抓住了柔福,纷纷劝她回去缠足。她不耐烦地挣脱开来,道:“好了好了!我可以缠,但不要你们,让这个彩云给我缠。”
她们只得答应,把白绫递给了婴茀。柔福回到卧室坐在chuáng上,让婴茀为她脱袜缠足,其间悄悄凑到婴茀耳边笑说:“轻一点啊……”
婴茀点头答应,很认真地做起了服侍帝姬的第一件事。按她的要求没用足劲缠,不过也不敢当真放松,仍是缠得相当紧,默默地想着:帝姬的双足如此纤小美丽,自然是应该好好保持的。
柔福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随即目光移到了她的脚上。
婴茀偶然间抬头,发现柔福颇感兴趣地观察她的天足,顿时脸上又有了火辣辣的感觉,立即拼命地把脚往裙子里藏。
柔福笑笑,也没就此谈下去,只开口对她说:“彩云,你的名字是不是皇后娘娘给你取的?”
婴茀答说:“不是。是我爹取的,皇后娘娘没有改。”
柔福一喜,道:“太好了!那我就可以给你另取个好名字。喜儿的名字我也不喜欢,可那是皇后娘娘取的,我就不好改了。”
婴茀温顺地点头:“如此有劳帝姬。”
柔福想了想,说:“那你以后就叫婴茀吧,你原来叫彩云,而婴茀就是云彩绕身的意思。”
婴茀暂停了手上的工作,再次跪下谢帝姬赐给她新名。
柔福笑道:“婴茀真是很好听呢,如果我可以改父皇给我取的名字的话,我会把这个名字留给自己。”停了停,又朝外望去自言自语地说:“若是名字可以自己取,夫婿可以自己选,缠不缠足可以由自己决定就好了……”
婴茀也随之有那么一瞬的怔忡。名字可以自己取,夫婿可以自己选,缠不缠足可以由自己决定——这也是她的愿望,可是就连贵为帝姬的柔福都难以达成这样的心愿,对她这个身份卑微的小宫女来说就更是奢望了。
继续为柔福缠着足,她又细细品味着“缠不缠足可以由自己决定”那句话。柔福厌恶缠足大概还是因为年纪小,不懂得缠足对女子的重要xing罢。身份高贵的女子怎么可以不缠足呢?就连家境中等人家的女儿也都会想方设法缠得一双纤足,以期借此觅得一位好夫婿,而女子出身的卑微通常就写在那一双天足上,让人一目了然。帝姬当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她不会明白,如果“缠不缠足可以由自己决定”,那婴茀的决定肯定会与帝姬的相反。
“你识不识字?知不知道‘婴茀’二字怎么写?”柔福忽然又问。
婴茀惭愧地摇摇头。
柔福微笑说:“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缠好之后柔福立即跳下chuáng来,兴致勃勃地命人准备好笔墨纸砚,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秀丽的大字:婴茀。
“能看清楚吧?来,你照着写试试。”柔福把笔递给婴茀,鼓励地看着她。
婴茀犹豫半晌,在柔福的再三催促下才忐忑不安地接过笔,手颤抖着握笔正要往纸上落,柔福却已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哎,笔不是这样握的!”
婴茀当然不知道正确的握笔姿势,接过笔后一慌之下五指合拢,紧紧把笔杆攥在手心。现在听见柔福嘲笑,不免又惊又羞,连忙放手,那笔就滑落到了地上。
柔福亲自弯腰把笔拾起来,自己先握笔让婴茀看,然后再次递给婴茀,和言道:“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你再试试。”
在她的指导下婴茀好不容易能以正确的姿势提笔了,但真要写却发现困难更大,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最后战战兢兢地听着柔福的指示,又以画画临摹般的态度终于勉qiáng写完了那颇不简单的“婴茀”二字。岂料刚松了一口气,还没回过神来便又听见了柔福朗朗的笑声:“原来这么漂亮的两个字也可以被写得这么难看。”
婴茀的心一下坠入谷底,看见周围的人都跟着柔福在笑,更是如寒冬受冻般地发颤,既难过又难堪,眼圈不禁地开始泛红。
“呀,你别难过,我不是在笑你!”柔福发现她神色不对,立即拉起她手劝道:“别这么多心。我第一次写字时写得比你写的还难看呢,让我的状元哥哥足足笑了半月,直说我要练书法是没前途的了,若是跟着道士学画符倒可以考虑。”
又让人换上新的纸,命她反复练习,边看边说:“以后我教你读书写字,学好了还可以请我的哥哥们来指点指点……他们好多人书法都很好,我的三哥楷哥哥就不必说了,植哥哥也不错,他们是我的亲哥哥,会不时来看我……听说九哥的行书很漂亮,不过我没见过……上次见他时我才一点点大,现在都记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三节 赵楷
自此以后柔福果然经常教婴茀读书写字,而婴茀的态度总是异常认真,学过的字、读过的书很快就能做到过目不忘,对练习书法更是有无比的热qíng,除了跟柔福一起练习外,她还会在每日天刚破晓、宫内诸人尚在梦乡之时起chuáng,就着微淡的晨光以笔蘸水在庭院内的云石地板上习字,然后在别人起chuáng前把笔洗gān净,悄悄放回书房中。
所以每次柔福看到她新写的字都会感到惊喜:“婴茀,你真的很有天分呢!写得一次比一次好了。”
婴茀通常低首回答:“是帝姬教得好。”
一日黎明,婴茀又如往常那样一人蹲在院中习字,写完了昨日柔福教她的字,便又反复练习写她的名字“婴茀”。正在写着,忽听背后响起一个温和悦耳的男声:“这是你的名字么?”
婴茀一惊而起,转头一看,便看见了赵楷俊朗的笑颜。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松执着一把半张的折扇,萧寒的晨风撩起他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拂过他完美无暇的脸颊和含笑的唇,不经意间却助他的衣香在婴茀周围的空气中肆意蔓延。
婴茀满面绯红地行礼道:“郓王殿下早。”
赵楷笑说:“对我来说这可不早。我并非早起,而是晚归,路过这里看见你在写字便过来看看。”
赵楷是赵佶最为钟爱的儿子,因他聪慧有才,人又风流倜傥,赵佶看着他便如看见年轻时的自己一般,所以待他之厚绝非寻常皇子可比。一般皇子满十五岁后便要出宫外居,而赵佶一直等到赵楷满十八岁后才放他出宫居住,赐给他的王府之宽敞jīng美远超其余诸子王府。另特许他随时可出入禁宫,不限朝暮。这还不算,为方便他经常入宫,又命人在他的王府与皇宫之间建造飞桥复道以缩短路程。飞桥复道即空中相连的飞阁长廊,凌空飞悬而越城墙,将两宫连接在一起,自秦汉后历代宫廷鲜见这种建筑,赵佶特意下令为赵楷而造,可见爱子之切。昨夜赵佶又留赵楷饮酒欢宴品评书画,不觉又是一通宵,现在才让他告辞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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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赵楷依然含笑提醒说。
婴茀忙颔首答道:“是。奴婢的名字是叫婴茀。是柔福帝姬取的。”
“白蜺婴茀,胡为此堂?”赵楷笑道:“瑗瑗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名字……有何不妥么?”婴茀惶然问道。
赵楷却又和言安慰说:“也没什么,只是深究其意义略有些不祥。但瑗瑗一定无他意,大概只觉得这词好听便拿来给你做名字……你小小年纪竟会写字,真是难得。”
婴茀应道:“是帝姬不嫌奴婢愚笨,不厌其烦地亲自教奴婢读书写字。”
赵楷闻言又笑了:“呵呵,她这丫头,一向不好好学习,总是不求甚解,还好意思当人家老师。”
“哪里,”婴茀轻声道:“帝姬的学识,奴婢一辈子能学到三分就心满意足了。”
“你不会比她差的,婴茀。”赵楷说,像是在很严肃地预言,然而唇边的微笑并未隐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她,容貌、才华、身份、命运?”
婴茀被他直接的问题bī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垂目说:“奴婢惶恐……奴婢怎能与帝姬相提并论……”
“看着我,婴茀。”赵楷伸手以二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目光直探到她眼眸深处。他的手指修长,触在婴茀的皮肤上微微有点凉意:“你们的容貌可说是chūn兰秋jú,各有千秋,而你的才华可从你的字里看出,你其实是很有天赋的人。至于现在的身份,这是天定的,但并不是决定命运的最主要因素。比身份更重要的是才华、勤勉和自信。你有才华,从你每日早起习字看来,也足够勤勉,如今惟缺的只是自信。”
“啊,殿下知道奴婢每日习字?”婴茀又开始窘迫起来,侧头摆脱他的掌握,双眼躲闪着他目光的追逐。
赵楷微笑道:“今日并不是我第一次晚归。每次黎明路过这里都会看见你在地上习字。这也是我如今有兴趣跟你说这番话的原因。”稍歇,抬首望向朝阳初升的方向:“能受人关注并不是偶然的,上天总是特别眷顾那些有才华,而又勤勉、自信的人。”
婴茀低首细细琢磨他所说的话,却听见他又问她:“你知不知道,有一点瑗瑗肯定比不上你。”
婴茀讶异地抬头,满含疑惑地看着赵楷。
赵楷凝视着她,轻摇折扇,笑容闲雅如故:“瑗瑗日后的夫君身份再高贵也始终不过是个臣下。臣子娶帝姬称为‘尚’,而帝姬下嫁则称‘降’。一个降字即可看出帝姬嫁的永远都只能是身份低于她的人。而你不同,婴茀,你日后的丈夫身份必然高贵,会远超过瑗瑗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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