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低下头,不敢承受他的目光,迟疑了一会,轻声道:“回孤山。”
——回孤山。
谢朗再未料到,自己当众表白心意,为她承受外界如斯指责,不惜辜负所有亲人的期望,不惜背负滔天的骂名,换来的竟是她冰冷的三个字——回孤山。
这一刻,他才恍然想起,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答应过他,要留在他的身边。甚至,她从来就没有说过喜欢他。
他耳中嗡嗡的声音更加厉害了,全身的血仿似都在往太阳xué冲,不禁脱口而出,“那我呢?我怎么办?”
薛蘅眼睛盯着脚尖,半晌,低声道:“明远,对不起,我不能喝你的喜酒了。”
谢朗心中酸楚难当,颤着声音道:“我的喜酒?!”
他的声音太过奇怪,薛蘅不禁抬起头来。只见他双目通红,英俊的面容扭曲着,看着她的眼神满是伤楚与酸涩,似一只被遗弃的小shòu,哀哀地望着孤寂的原野。
“明远,我……”这样的眼神令她十分不安,可他将她的手腕攥得生疼,这一刻,她的内力竟半分都使不出来,怎么也无法挣脱。
她挣扎的动作刺激到了谢朗,他心头那把烈火终于呼地熊熊燃烧,猛地用力,将她往屋子里拖。
薛蘅被他拖得跌跌撞撞迈过门槛,谢朗足后跟一磕,重重地叩上房门,便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锁在了怀中。
他身上qiáng烈的男子气息令薛蘅惊惶失措,恨不得远远地逃开,可他的双臂如此有力,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只得奋力在他的怀抱中辗转挣扎。
她微张着的双唇在此时的谢朗看来,就象一颗甜美而神秘的果子。他要将这枚果子坚硬的外壳剥开,让那果ròu的甘甜悉数沁入自己的齿颊。
也许,只有剥开这坚硬的外壳,他才能彻底地拥有她。
“蘅姐……”谢朗的声音嘶哑而颤栗,“别走,留在我身边……”
怀中的身躯滚烫而柔软,让他心神激dàng。他终于不管不顾,猛地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八九、谁无痼疾难相笑
粗重的呼吸,陌生的气息,悍厉的钳制……
薛蘅几yù窒息,零碎的片段,一幕接一幕,从脑海呼啸而出,击得她天旋地转。
微微张开着的眼睛看出去,是谢朗身后的檀木雕花窗。木窗的角落处雕着一只蝴蝶,那是一只巨大而丑陋的蝴蝶,有着长长的触须,它那双邪恶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薛蘅尖叫一声,拼命推拒。可谢朗抱得更紧了,挣扎中,她用力咬上他的唇,一股浓重的腥甜,在两人的唇齿间扩散开来。
谢朗双臂一软,怔怔地后退两步,薛蘅也踉跄地依在门边的花杌上。
“你……”他吞下口中的腥甜,喃喃地说,“你的心里果然没有我,只有那个姓张的……”
薛蘅面如死灰的抬起头来。谢朗看着她,心中有一刻踌躇,可脚后跟的那条毒蛇,沿着背脊飞快地往上爬,在他后颈处狠狠地咬下。
他低头看着她,愤怒地笑了,“既然你已失身于他,为何昨天不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为何还要我来背这个骂名?!”
说完,他大力拉开门,冲了出去。
薛蘅如木雕泥塑一般,依着花杌滑坐在地。
当错金香炉里的香终于燃成灰烬,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扑到妆台前。她手指颤栗着,将凌乱的头发拨至耳后,慢慢地将右耳向前翻。
铜镜中,依稀可见,耳朵后有一条极细微的印痕,细微得若不是她竭力睁大双眼便看不出来。
她扶着妆台,慢慢地滑坐在冷硬的青砖地上,眼泪象泉水一般涌出来。
她止不住地哭泣,似乎要将积蓄了十多年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倾泄出来。
十多年来,她一直做着一个噩梦。这噩梦,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的心里充满了永远无法摆脱的忧伤、焦虑、惶恐与自卑,还有浓重的被遗弃感和……罪恶感。
这种感觉,让她一直深深地厌恶着自己。她住在最简陋的竹庐,穿着最粗糙的衣服,夜以继日的练功读书,做阁中最出色的弟子……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地压下心头的那块yīn影,才觉得自己有资格在阳光下呼吸。
一直以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噩梦,为什么总是有着一种忧伤恐惧的感觉纠缠着自己。她没有办法象薛眉她们一样在长辈面前撒娇欢笑,也没有办法和除了薛忱以外的男子稍有接近。
她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中缺失了什么,可又隐隐觉得,将缺失了的东西找回来的那一天,她将会失去更多。
她也曾想探知这是为什么,可每次有了这个念头,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便会袭上心头,令她失去了揭开包在心房外那层坚硬的外壳的勇气。
可这一刻,她全明白了,全想起来了。
她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浸透衣襟,洇湿了青砖地面——
夜深沉,三更的梆鼓声悠长地在街道上回响。
谢朗在夜幕下游dàng,偌大的涑阳,他不知该往何处去,更不知如何才能平息那直入骨髓的伤痛。
月光清冷,似乎在嘲笑他做了一个虚幻的梦。
蘅姐,你的心真狠啊。不不,你有心吗?
嘴唇被咬破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痛。他在涑阳城空寂的街道上拼命地奔跑,待跑到双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北塔山下。
幽幽夜色下的北塔,象一支长茅无声地指向夜空。他提着如铅般沉重的双腿,爬上北塔的顶层。
他在塔顶石窗的石台上躺下来,甚至没有将石台上的积雪拂掉。夜风将他的袍子chuī得猎猎作响,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他忽然希望这风也将自己卷走,卷到荒无人烟的地方。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他会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尊她为“师叔”;会拖着吕青一起跳下那石桥;会在受伤后听从她的安排,让她一个人上京。他不会对梦魇的她充满了好奇;不会跳入河中,只为捞回那两盏河灯;不会因为能改口叫她“蘅姐”而暗中欣喜;更不会因为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心头狂跳……
她是清高孤傲的一阁之主,他是chūn风得意的驸马郎。他们,本就是天上的参商二星,永远不应该有任何jiāo汇的可能。
一切可以结束了。
当东面的天空露出淡淡的鱼白色,冻得几乎僵掉的谢朗“啊“地大叫一声,猛然坐起,不停抓着凌乱的头发,将疼痛yù裂的头埋在掌间。
枯树上栖息的寒鸦被他的叫声惊得成群飞起,过了一会,空中传来数声熟悉的雕鸣。谢朗木然地抬起头来,大白和小黑几乎同时落在石台上。它们并着肩,亲热地来啄他的衣裳。
谢朗呆呆地看着小黑,正想一脚将它踢开,塔下传来薛忱恼怒的声音,“裴姑娘,麻烦你帮我把他揪下来!”
谢朗冻得全身发麻,裴红菱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拖到了北塔下。
“三妹呢?!”薛忱厉声而问。
谢朗斜靠着石塔,并不看他,冷冷道:“不知道。”
薛忱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薛忱守了薛蘅半夜,直到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才去睡了一觉。还没睡醒平王便来敲门,他想起薛蘅的叮嘱,给平王号了脉,仔细询问一番,觉得事有蹊跷,正想过去找薛蘅商量,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平王禀报:薛阁主和谢将军不见了。
薛忱和平王起始都以为谢朗又带着薛蘅跑了,可平王向来谨慎,仔细问了侍女一番。侍女们当时也在歇息,但其中一人睡得较浅,朦胧中隐约听到隔壁房中谢朗和薛蘅似乎起了争执,然后便似乎听见房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薛忱一听,五内俱焚。他只得赶回谢府,带上小黑,又请裴红菱指挥大白,让它们在空中寻找薛谢二人的踪迹。寻了一天一夜,这才在北塔发现了谢朗。
这刻谢朗的表qíng和语气加剧了薛忱的担心。他耐着xing子问道:“明远,三妹到底去哪里了?我有急事找她。”
谢朗仍不看他,冷哼一声,“她去哪里关我什么事?她是天清阁阁主,jiāo游广阔,有那么多的江湖朋友,谁知道她又去见哪个张兄王兄?你不是她二哥吗?为什么来问我这个不相gān的人?”
“不相gān的人?!”薛忱气得冷笑,片刻后,忍不住说道:“不相gān的人,她会为了替你洗冤,差点连命都丢了?!”
谢朗一愣,半晌,冷冷道:“那只不过是陛下下了圣旨,她忠心耿耿办事罢了。”
“喂!谢朗!你是发神经,还是良心让狗吃了?!”裴红菱终于听不下去了,指着谢朗大骂。
薛忱涵养再好,这刻也捏紧了拳头,冷声道:“哑叔,麻烦你帮我揍醒这láng心狗肺的小子!”
哑叔“啊啊”应着,将薛忱放下,大步过来,一把将谢朗拎起,提手便是一拳。谢朗身手本就不及他,又冻了大半夜,无力反抗,被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连步后退。
还没等他站稳,哑叔的双拳又连环击来。谢朗勉力招架,但仍被哑叔最后一拳击得向后直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石塔,危急之下,他展开“千斤坠”功夫,双足牢牢地钉在地上,才免去一厄。
他急怒下大声说道:“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是回孤山也好,还是去找那张若谷也好,又与我有何相gān?!”
哑叔气得攥紧拳头,便要再打。薛忱怒道:“哑叔!不用打了,不值得!”
哑叔愤愤地退回薛忱身边,裴红菱对着谢朗“啧啧啧”地连连摇头,“谢朗,你太让人失望了。”
薛忱盯着谢朗,直看得他头皮发毛,末了才冷冷地说道:“她是怎么待你的,你摸着自己的心好好想一想!”
谢朗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薛忱不再看他,道:“哑叔,我们走!”他一声呼哨,小黑便跳到了他肩头。大白骨碌碌的眼睛看看谢朗,又看着小黑,满是不舍之色。
小黑跳下薛忱的肩头,飞掠向大白,薛忱一声厉喝,“小黑!”小黑吓得一拍翅,在空中转了个圈飞回来,跟着薛忱往山下飞,只是不时回头看一看大白,凄哀地叫上一声。
裴红菱抚摸了一下烦燥不安的大白,又瞪了谢朗一眼,恨声道:“你吃错药了不成?!”说罢,急急提步,追向薛忱,“喂!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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