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一软,手指一颤,便抠着了嶙峋的崖面,冰凉咯手,刺骨之冷,他一瞬间清醒过来,仰头“看看”垂直于顶的天色,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那黎明前凝结的黑里,将被日色的天光破冰。
吸口气,定定神,他小心的向下移动,现在的他如果再失足,连累的将是两条人命。
凤知微一边自己努力的寻找落脚处,一边小心的抱着他的腿,指引他正确的落足,天色黑,她要顾着下边也要护着上边,爬不了几步便觉得头晕眼花,忍不住喘一口气,脑中一晕脸便栽在了宁弈膝窝,撞得他膝盖也向崖壁一顶。
一顶正撞上一块尖石,鲜血晕开一阵刺痛,宁弈没去管,只急急俯下脸,连声问:“知微,你怎么了?”
身下那人脸紧紧贴在他膝窝,没有回答,宁弈怔一怔,从来冷静恒定,即使面对眼蛊失去视力也不为所动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他摸索着去摸凤知微,却只摸到她头顶,头发乱乱的,一手的涩,还有些长长短短,远不是平日的光滑如缎,想必在火场一阵冲闯,将一头好头发烧了不少。
宁弈的手在那乱发上顿了顿,手指微微一蜷,心却更慌了几分,咬咬牙正要试图松开手弯下腰,身下那人突然说话了,声音困在他膝窝里闷闷的,语气竟还带着笑,“唔……每次听你叫我名字我都怪不习惯的……”
宁弈松一口气,又问:“你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凤知微将脸移开,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有点累。”
宁弈却觉得膝窝处有点不对劲,似乎有点湿,他试探的伸手去摸,手却被凤知微轻轻拉开,随即听见她嗔怪的语气:“你抓紧石头啊,乱摸什么。”
要在平时,这句话他会抓紧机会取笑的,此刻却完全没有了心qíng,宁弈默不作声收回手,往下爬的速度却加快了。
爬到一大半的时候,崖上传来人声,有人探头向下看,两人紧紧贴着崖壁不敢动,随即听见有人喝道:“去搜!再下两个下去看看!”
凤知微心中一紧,赶紧往下爬,然而那些出身闽南的杀手,本就爬惯山崖,又身上无伤,就看见两条黑影猿猴般嗖嗖直窜而下,眨眼就已bī近。
凤知微拔出了腰间的剑,思量着怎么能够瞬间捅死两个以避免被上面的人发现,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有难度,而只要跑掉一个,在这崖壁上自己两人就是等死的份。
头顶上,宁弈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一双失去焦距的眸子,牢牢“盯”住了飞快攀援而下的杀手。
他突然道:“我腰带里有钦差关防和楚王印鉴,你去暨阳之前记得找出来。”
凤知微一怔,心想你不和我一起么,还没来得及问,一个杀手已经爬下。
凤知微正待出剑。
宁弈突然敲敲崖壁。
黑暗中对方原本还没第一时间发现宁弈,听见这声一侧头,一眼看见宁弈,伸手就来抓,欢呼道:“在这——”
宁弈一把抱住了他!
他听见第一个字出声时便准确的辨明了方位,一把抱住正在欢喜的杀手,双足在崖壁上一蹬,越过凤知微头顶,两人翻翻滚滚,直落而下!
凤知微只觉得眼前一花衣袂拂面,巨大的黑影从自己头顶越过呼啸而下,随即听见砰一声闷响。
这声闷响听得她心中一凉,一抬头正和第二个杀手侧面相对,那人跟在前一个人身后爬得好好的,突然身下的同伴就不见了,还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凤知微一扭头,眼中寒光一闪。
“嚓——”
她的剑自手肘底穿出,刹那she入对方眉心。
又是一声闷声坠落,凤知微咬着唇,用最快的速度攀爬而下,崖下很黑,突出的崖壁遮住了底下的光线,她在一片朦胧里四处摸索,低低唤:“宁弈——”
崖上有人遥遥在叫:“发现有人没!”
凤知微回想着先前说话的那个杀手有点尖利的嗓音,模仿着答:“在搜,底下大——”
崖上人的咒骂声被山风chuī来,模糊不清,凤知微没空理他,心急如焚的四处摸索,摸到一具眉心有dòng的尸体,扔开,又去摸不远处的人体,恍惚间又回到了火场,她在一地断木残椅中,既害怕又庆幸的不断拖出焦臭的尸体,拖了一具不是,拖了一具又不是……
这种感觉实在太坏了,她希望这辈子不要发生第三次。
手下这具依旧不动不动,身子发凉,似乎还叠着一具身体,凤知微回想着宁弈落下时的姿势,心中一冷,心想他是被压得血ròu模糊了么?
这么一想,便觉得脸上一凉,伸手一摸,手指上一片湿润,她怔怔的看着手指,崖上的微光依稀反she出指上发亮的一小块,像一面微小的镜子,映出此刻心事万千。
有多久她没流过泪?
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
七年前秋家小姐丢了金簪诬赖她偷窃饿了她们母子五天时?
十年前娘在秋府门前跪了三天险些大病而亡时?
十一年前父亲离去娘带着他们离开那座山临行前将家烧毁时?
十二年前娘亲在院子中给不知名人氏烧纸她无意撞见被狠狠责骂时?
她已记不清楚,却知道此刻这泪无比陌生而又无比真实。
泪水渐渐gān在指尖,她怔然半晌,收拾起最后一点力气,想去搬开这具尸体挪出下面的宁弈,在没确定宁弈是否真的身亡之前,她不想làng费时间哭泣。
如果确定他身亡,她也不会làng费时间哭泣,他,淳于,还有死去的几百卫士,那些人命——她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手刚伸出去,突有人声音嘶哑的懒懒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来摸我?”
凤知微手僵在半空,反应过来时,顿时攥成拳,不轻不重的落在身下的胸膛。
一声“哎哟”,宁弈的语气里有几分笑意,道:“真是个恶毒婆娘。”
又问:“你刚才发那半天呆在做什么?”
凤知微抿唇不语,摸到他身下那具身体已经冰凉,想必宁弈在落下时已经弄死了对方,拿对方做了ròu垫,心下一松,问:“你没受伤?”
“没事。”宁弈道,“好像只是扭了脚。”
“没摔坏脑子?”
宁弈诧异的瞟她一眼,心想这女人自己有点像摔坏脑子的模样,想要损她,突然想着她刚才带着颤音呼唤自己的语气,心中一软,老老实实答:“是。”
“那好。”凤知微笑笑,一头栽倒在他怀里,“我终于可以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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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仿佛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长途跋涉,又或者刚在梦里和一万个人大打一场。
她有些恍惚,睡在那里呆呆的,又觉得身上温暖,低头一看宁弈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上面的太阳已经升起,she到崖下却只剩下淡薄朦胧的光线,宁弈坐在她对面,只穿了中衣,正闭目调息,rǔ白色的烟气里,看起来眉目殊丽。
凤知微转目四顾,感觉和昨晚呆的地方已经不同,身下糙垫柔软,不远处流水潺潺,也不知道宁弈伤了脚,是怎么将她这大好少女给弄到这里的。
不会是抓着脚拖过来的吧?凤知微赶紧四处检查自己的身体,害怕会多上无数擦痕。
她在那里细细碎碎的忙出许多声音,对面的宁弈已经被惊醒,睁开眼睛,听着对面女人那些紧紧张张的小动作,忍不住莞尔,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很矛盾的人种,可以心志qiáng大处变不惊,却也随时不会忘记关切一些最琐碎最无用的小事。
他微微的笑着,注视她的眼波,带着几分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
他想着先前她清醒冷静的问完那两句话,确定了他没事,才肯晕在他怀里,让人哭笑不得,却也泛起淡淡心疼——这么一个坚忍的女子!
想着她晕去时那般轻而柔软的在自己怀中,完全卸下平日的温柔表面底拒人千里之外的冷,一瓣桃花般轻弱而娇俏,有种纵横朝堂时再不能有的特别风致,他一时忍不住便……
宁弈的脸,有一瞬间微微那么一红。
偏巧被抬起头的凤知微看见,道:“你醒了?咦,你的脸色有点奇怪。”
宁弈摸摸脸,一摸之间便已恢复正常,笑道:“有吗?”
凤知微佩服的望着楚王殿下的脸,心想这种人都不需要面具的,想脸红就脸红,想不红就不红。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幽幽的道,“话本子里,主人翁落崖后醒来都应该在山dòng里,然后跃动着熊熊的火光。”
“不是所有的崖下都有dòng,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巧带着火折子。”宁弈忍俊不禁,“尤其当别人还在搜寻你,你点火,傻了么?”
凤知微笑笑,坐起身来,道:“脚伤得严重么?”
“没事。”
凤知微却已过去,帮他脱了靴,道:“还是要处理一下,不然走不得路更不好。”
她小心的按着宁弈肿起的脚踝,手势轻柔用力恰到好处,宁弈倚靠着山石,半阖着眼睛似乎很舒服,突然道:“你好像学过?比我府里几个手法还好。”
凤知微笑了笑,道:“娘早年征战沙场,一身旧伤旧病,yīn雨天就会发作,所以我自小便学了这个。”
宁弈不说话,半晌道:“凤夫人很不容易。”
他似乎不愿就着这个话题多说,懒懒半躺着,感觉那手指轻巧,暖洋洋熨帖着,心便似泡在了温水里,舒畅徜徉,正陶醉着,忽听那女人道:“好了。”忍不住睁开眼,诧道:“这么快?”
凤知微巧笑嫣然,“很抱歉区区没有殿下府中那几位体贴温柔细致会按摩还有时间有耐心要按多久就按多久想怎么按就怎么按。”
宁弈偏头“看”她,一瞬间涣散的眼神都似亮了亮,神qíng有点古怪,似在忍着笑,问:“你在吃醋?”
凤知微“啊”的一声,摸摸脸,天崩地裂的想——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出身富贵的人是永远不会懂得在贫寒中挣扎的小子对天生贵族的仇恨心理的。”半晌她忧伤的答,觉得这个道理再正确不过。
宁弈还是古怪的瞅着她,半晌慢吞吞、心qíng很好的道:“我刚才没说完,我府中的几个……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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