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半身在水里,在浴桶中正面相对,一柄黑色软剑,横在彼此正中。
水珠滴溜溜从宁弈luǒ袒的上身滚落,烛光下肌肤泛着玉色的光泽,清郁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凤知微垂着眼,只敢看自己的剑。
“你的答案,不过如此。”宁弈已经恢复了镇定,并不在意那剑,在浴桶里向前一小步。
凤知微果然将剑向后收了收。
“你看,”宁弈笑得笃定,“你不舍得伤我的。”
他伸手去抚凤知微湿漉漉的眉睫,带点复杂的爱怜神qíng道:“你永远都在隐藏自己,控制自己,bī迫自己……刚刚你明明已经动qíng,为什么不肯放纵一回?”
“我不能伤您,而已。”凤知微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垂下眼,笑意淡淡,“而且,殿下,据说未尝人事的女子,在接触不讨厌的男子时,总是容易出现失控的,我想,您并不是您以为的例外。”
宁弈默然,半晌冷笑一声。
“您现在眼睛不方便,我想您一定没有注意到,”凤知微微笑,“这柄剑的剑锋,并没有对着您的方向……它对着我自己。”
宁弈的脸色,变了变。
“你上前,它确实会后退,只是会退入我自己要害。”凤知微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却觉得我的身子和心,不能在现在jiāo出去,所以对不住,殿下,请让我威胁你。”
一片沉默。
水声簌簌滴落,在寂静的夜里沙漏般滴尽时光。
宁弈“看”着凤知微的方向,灰白模糊的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他却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模样——红晕尽去,眉睫乌黑,眉宇间坚执冷凝,仿若去年冬秋府冰湖初见,她一脚将人踩在脚底,淡然挽发而出的神qíng。
冷静、悍然,带几分隐然的无赖。
有些事,其实是知道不可qiáng求也qiáng求不来的,却依旧试图去做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仿佛从遇见她并逐渐了解她开始,有些事便乱了步调,有些心思便失了掌控。
古寺听夜雨她在他怀中,温顺而婉转,那一刻至近的距离想忘却难能,然而下山后她便可恶的换回了恭谨顺从却又遥远的姿态,令他突然想要做些什么,试图挽留住那一刻怀中的她。
未必指望此刻占有,却想让她明白真实的她自己,想让戴惯面具、因此经常搞不明白现实和虚幻的她,面对一次自己的内心。
宁弈缓缓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果然,她还是那个可恶无qíng的她,他却似乎有点不是他了。
剑锋平静的横着,和桶中水一般,冰凉。
突然听见她小小的打了个喷嚏,却温婉的道:“殿下,小心着凉,我扶您出去吧?”
宁弈垂下眼,一瞬间也已恢复了沉凝锋利的神qíng,推开她,哗啦一声跨出水面,隐约听见她倒抽气的声音,有点慌张的赶紧跳出了桶去。
头顶风声一响,柔软的寝衣当头罩下,她声音平静了些,道:“我伺候您穿衣。”
“不必了。”宁弈一把推开她,将一地衣物踩在脚下,头也不回往chuáng边走去,手指一拉已经落了帐帘。
“你成功威胁了我。”他在帘后身影淡淡,语气更淡而凉。
“只不过仗着我,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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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帘后宁弈再无声息,凤知微默然立在水泊里良久,将浴桶轻轻搬了出去。
她内伤未愈,搬得有些吃力,然而一推开门,就有一双手伸过来,接了过去。
压下复杂的心绪,她笑道:“谢谢。”
顾少爷躺在屋外台阶上,将那桶水远远的扔了开去,桶落地无声,他也没有声音。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发现他竟然没有在吃胡桃,并且难得的没有睡在chuáng上或高处,却睡在了他讨厌的宁弈的门口。
凤知微回头望望,脸色有些发红——刚才他一直都在?都……听见了吗?
想了想觉得实在不好问,忽听顾南衣道:“对不住。”
凤知微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竟然是从顾少爷嘴里冒出来的。
他有“歉意”这种qíng绪吗?她以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词怎么用来着。
一怔之后她笑开,忽然觉得心qíng好了些,拉起顾南衣道:“别睡在人家门口,回房去,也别和我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顾南衣任她拉着离开宁弈的门前,嘴里却固执的道:“对不起。”
“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凤知微知道这位一根筋,不接受他的话也许他会说到明早去,顾南衣却又突然指了她又指了浴桶,道:“别给人洗。”
凤知微呆了呆,脸色哗一下通红。
顾南衣还不罢休,拉着她要走到赫连铮门前,道:“他也是。”
凤知微哭笑不得,害怕他不要每个房间都这样走一圈她这辈子就没脸见人了,只好拖着他往院子外一个小花园走,道:“不洗,不洗,我们去散散心。”
秋夜天高气慡,夜虫低鸣,风中有淡淡桂花香气,凤知微找了块gān净糙地,坐下来,仰头对顾南衣笑着拍拍地面。
她有些促狭的看着他,心想顾少爷那么拒人千里,一定不会席地坐的。
谁知道顾南衣低头看了看,竟然坐了下来,虽然依旧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但已经破天荒的令凤知微目瞪口呆。
今晚的顾少爷,有些反常啊……
她讨好的拔了一根甜糙根擦擦gān净递过去,顾少爷接了,慢慢的嚼着。
月色幽美,星光yù流,风拂起身侧男子的面纱,隐约有如雪的下颌和润泽的红唇一闪。
一截碧糙拈在指间,手指因此显得更加白若明玉。
他微微偏头专心吃甜糙根的姿态,有着这污浊尘世难逢的天真纯澈气韵,令红尘中行走的人们,觉得自己遍染尘灰。
凤知微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么个yīn暗黑心的人坐在专心吃糙根的顾少爷身侧,很有点亵渎了他,于是自觉的向旁边挪了挪。
顾少爷立即也跟着挪了挪。
……
凤知微啼笑皆非不动了,今晚的顾少爷很可爱啊,不妨谈谈心好了。
相处这么久,知道他的怪癖,知道他问不出什么来,她没有试图试探什么——唯一一次试探,还被他那句qiáng大的“我是你的人”给五雷轰顶了。
今晚月色很好,花香很好,糙很甜,少爷很乖,应该不会有雷吧?
“为什么会迷路?”从简单的问题问起。
简单的问题问倒了顾少爷,他停止对糙根的摧残,仰起头仔细思考,半晌道:“记不住。”
记不住?那武功怎么记得住?
“道路都是一样的。”顾少爷慢吞吞道,“路是乱的,脸是碎的,布是粗的,声音是吵的。”
凤知微怔怔看着他——他是在说着自己的感受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感觉吧?所有的路都是一样的纷乱,找不出区别;所有的脸都是一样的支离破碎,需要慢慢拼凑才能凑出完整;穿在身上的衣服,再细腻的布料都会觉得粗糙磨砺令人不耐,四周人说话的声音,永远杂乱的喧嚣在耳边。
那是怎样恐怖而可怕的感觉?
这十多年,他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凤知微突然觉得心微微一痛,像被谁的指尖细细揪起碾了一碾。
“你……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
顾南衣偏偏头,有点不理解她这个问题,怎么过来的?走过来的啊。
“我是说,谁照顾你,你如何长大?”凤知微此刻并没有想故意探听什么,只是直觉的想知道,在那样纷乱的天地里,他如何长成。
“三岁前,爹爹,五岁后,伯伯,还有其他人。”
凤知微听出了其中的空缺。
“三岁到五岁呢?”
顾南衣不说话了,身子突然抖了抖。
这一抖抖得凤知微也颤了颤,一瞬间脸色发白——失去唯一亲人的,天生有些不足的三岁孩子,那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不敢想,想了从指尖到心,都发冷。
或许顾南衣自己也不敢想——从来都平静漠然如他,竟然在想起那段日子时也会发抖,那又是怎样的噩梦般的幼年?
凤知微突然伸出手,按在了顾南衣的手背。
她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温暖下十多年前那个三岁的孩子,在人生孤寂落雪的那段日子里,想必没有人这样暖过他的手。
她心底泛着淡淡酸楚和温柔,忘记男女之防,忘记顾南衣从来不喜欢任何人的接近,下一瞬很可能就会把她扔到九霄云外。
顾南衣却并没有动。
他垂眼,仔细看了看被按住的手,第一反应确实是掀翻之并扔飞之,然而那细腻掌心里传来的淡淡温暖,那肌肤相触的陌生而奇异的感受,突然让他觉得不知哪里动了动。
这是很陌生的感觉,像千年凝固的堡垒被电光掠开一道fèng隙,外面的人看见了里面蕴藏的光华十色的宝藏,里面的人看见了外面碧海蓝天无限广阔的风景。
哪怕那风景只出现在一线狭窄之间,也令人沉溺而神往。
顾南衣觉得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却又神秘,让万事不耐烦的他突然起了探索的想法,再三权衡之下他选择手指抠紧了地下糙皮一动不动,好控制住自己直觉掀翻的冲动,让那奇异感觉在自己手背上多停留一会,直到他理解为止。
凤知微不知道顾少爷此刻莫大的牺牲和挣扎,更不知道顾少爷手底下的糙皮子被摧残得面目全非,她的手在顾南衣手背上略略停留,便想起了他的怪癖,赶紧收了回去。
顾少爷缩回手,摸摸自己的手背。
这个动作看得凤知微窘了一窘,还以为他嫌自己脏,赶紧转移话题,伸手从树上摘下一片细长的叶子,卷了卷,道:“教你个不迷路的办法。”
“这种树天盛大江南北都有,”她仔细让顾南衣辨认那树叶的脉络,“这脉络很奇特,像一张脸,以后我们到了哪里,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紧急多不方便,我们都不要忘记在经过的这种树的树根下留下这图案,然后就方便找到彼此。”
“有记号。”顾南衣说。
凤知微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们本来就有联络记号,笑着摇摇头,“那记号是你和你的组织的,你的组织和我的,不是我和你的,你不用找着我,你就负责留记号,我认得路,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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