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桂的脸笑得褶子都起来了,扑的粉簌簌往下掉,掉进小菜碟子里面。她一副疼爱美娘的口气:“快吃,别饿着了。”
又是这些清淡无味的玩意儿。美娘一看就没了胃口,抬眼问:“大娘用过了么?一起用罢。”
王金桂道:“这份儿是单独给你备下的,我等你二哥来了再用。快趁热把粥喝了,昨儿我让周妈又买了三斤燕窝,都是上好的血燕,花了一百两银子哩。美娘你敞开了吃,管够!”
……bào发户被人瞧不起不是没理由的。
美娘暗暗撇嘴,表面却恭顺地道了声“是”,埋头规规矩矩用起饭来。
王金桂趁这时细细打量美娘,那眼神赤、luǒluǒ的就像在看市场里的骡马,估算着能卖上什么好价。
瞧这脸蛋这身段、这削肩柳腰这玉手莲脚,还有软绵绵轻细细的娇声,哪一样不让男人神魂颠倒?说得好听是姿色过人,说得难听一点就叫天生尤物,专勾男人的狐媚子转世!王金桂以前是恼自己怎的就伤了身子不能生,没有这么个拿得出手的女儿,现在却高兴幸好美娘不是亲生的,否则还怎么把她许给尚书左仆she那老头子当填房?
可不心疼死!
但尤美娘不是王金桂身上掉下的血ròu,所以毫不ròu痛。
美娘只当不知道她又在盘算,意兴阑珊地吃着寡淡的燕窝粥,只盼这场煎熬能早点过去。
这时听周妈在外头道:“二少爷。”
门帘一飞,王文渊垮进来,朝着王金桂躬身作揖:“娘安好?”他不着痕迹地瞟了眼美娘,美娘放下勺子,拿手绢擦擦嘴角,方才站起来施礼:“二哥。”
尤思仁当时算入赘,所以王金桂生的儿子冠了王姓,王文渊比美娘大一岁,美娘上头又有个亲大哥,所以只喊他二哥。
王文渊把头凑过来一瞧,顿时yīn阳怪气:“哟,又是燕窝粥,娘您可真疼妹妹。”
美娘不搭腔,只是“感恩戴德”地望着王金桂,一双勾魂眼就差没流出感激的泪水。
王金桂佯怒嗔道:“贫嘴儿!敢qíng我就只疼美娘不疼你了?你们都是娘的乖儿,娘谁都疼。”
王金桂屋里头的大丫鬟绿竹摆上另一份饭食,有烧鹅有蹄髈,还有王文渊爱吃的盐卤鸭舌头。绿竹摆饭的时候王文渊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接碗拿箸故意碰她的手,绿竹不敢声张,咬牙忍下。
美娘站在王金桂背后看得一清二楚,轻轻咳了咳。儿子动作这么明显,王金桂又不是瞎子,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正好王文渊摸上人手背,绿竹吓得一缩手就打碎了金镶碟子,顿时惹来王金桂劈头盖脸的咒骂。
“断手的小蹄子!摆个碗筷都摆不好,糟践老娘白花花的银子养你!”
王金桂掐着绿竹的胳膊就拧,绿竹痛得跪地求饶。
王文渊赶紧出手拦着:“娘算了,儿看她也不是故意的,您就饶她一回罢。圣人还说孰能无错呢,以后改了就成,绿竹你起来。”
绿竹眼泪都出来了,梨花带雨地求道:“奴婢再也不敢了,下回不会了!太太您饶了奴婢这回……”
王文渊不求qíng还好,一求qíng王金桂更气,揪住绿竹给了两个耳刮子:“呸!明明是个野jī还想当凤凰!你这哭样儿扮给谁看,合着就是你们这群小làng、货整日好吃懒做不学好,只学怎样勾搭主子!贱蹄子!老娘该把你们一个个都打发出去才是!”
绿竹被打得哀嚎连天,王文渊越帮越忙,美娘冷眼旁观,一大早王金桂屋里就闹得jī飞狗跳,直到王老爷子过来才消停。
王老爷子快八十了,杵着拐杖使劲往地上捣:“住手!都给老夫住手!”
王金桂讪讪放下胳膊,指甲都弄断了,有些怯怕地唤道:“爹。”
“爷爷。”王文渊去扶老爷子,老爷子却一拐杖打在他身上:“混账!又是你惹事!”
老爷子年轻时可是火里来风里去的江湖好汉,脾气bào躁。王文渊挨打不敢埋怨,叫屈道:“您冤枉孙儿了,真不关我的事……是那丫头打碎了碟子,娘惩治她来着。”
“放你娘的狗屁!你哪回在你娘屋里不弄出点事儿来,上个月投井的瑞香敢说跟你没gān系?!”王老爷子爆粗,又扬起拐杖想收拾这个惹是生非的小霸王,王金桂冲上去抱住老爷子手臂。
“爹!不管文渊的事,是我教训丫头。您先放下,放下再说啊……”
好说歹说才把王老爷子劝下,绿竹抹着泪退出去,腊梅来收拾桌子重新摆饭,这回王文渊不敢放肆了,老老实实吃饭,但心里头憋着口恶气闷闷不快。
美娘一直不吭声,垂着脑袋低眉顺眼,喝着自己的燕窝。王文渊正愁找不到人撒气,想起她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莫名生恨,便拿筷子翻了翻桌子上的菜,嫌弃道:“怎么又是油腻腻的……娘,我想吃得清淡些。”
王老爷子骂道:“餐餐鱼ròu你还挑三拣四,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年老夫去山西贩马迷了路,荒山野岭找不着落脚的地方,饿了只能啃树皮……”
又要念忆苦思甜经了。王文渊赶紧打断,堆起笑脸:“孙儿知道您以前过的是苦日子,一蔬一饭来之不易,孙儿也觉得虽然咱家现在不缺银子,但千万不能养出什么骄奢之人来,必须节俭。爷爷,美娘也懂这个道理的,您看她顿顿清粥小菜。”
王老爷子被他哄住,点头道:“这还像句人话,来,也给老夫一碗白粥。”
美娘喝的那可是燕窝粥,一碗至少得一两银子!老爷子发现还不埋汰死她?!
王文渊噙笑看着美娘,有些幸灾乐祸。
“是……阿嚏!”
哪知美娘刚刚站起来,嘴里的粥还没咽下,忽然一个喷嚏打出来,溅了满桌。
美娘神qíng惶恐,咬着唇怯怯道:“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染了风寒身子不好……太老爷、大娘、二哥,对不住了,别生我的气……”
“不碍事不碍事,周妈,快拿水来给姑娘漱口。”王金桂急吼吼的,就怕这喷嚏动静太大,损了美娘的花容月貌。
王文渊抹掉脸上的粥渍,咬牙切齿地装风度:“没……事!”
美娘拿起王文渊的碗给他盛粥:“二哥你想吃清淡的,小妹这就给您盛一碗。”
这么脏谁要吃了!
王文渊大惊,赶紧推辞:“不不……长幼有序,这碗先给爷爷罢。”
而王老爷子是粗人,不讲究这么多,再说美娘虽不是他亲孙女,但看着她长大也还是有几分亲近感qíng,他不嫌弃沾了她唾沫的粥饭。于是等着美娘递上来。
但见美娘捧着碗,秀眉微蹙姿态楚楚可怜:“太老爷,请恕美娘不能给您盛粥。”她又轻咳两声,道:“您身子骨向来硬朗,只是年纪大了须得谨慎些,美娘已经染了风寒,万一由此传给了您,连累您生病吃汤药,那美娘心里是一千一万个过意不去。到时的几个汤药钱可不比这碗粥贵?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儿,您是不会答应的对吧?”
别看王老爷子在江湖闯dàng了大半辈子,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实则最怕三样事:一是怕早死的老婆,所以一直没续弦,独自带着王金桂过活;二是怕万贯家财遭子孙败光,是故连一粒烂谷子也舍不得扔,最是悭吝的xing子;第三,他怕吃苦药,比起吃药他宁愿挨一刀子!
王老爷子一听可能要吃药,立马如临大敌,连连摆手:“不吃了!来人,给老夫下碗汤面。”
美娘莞尔一笑,把粥碗搁在王文渊眼前:“二哥请用。”
王文渊气得磨牙:“怎的给我,我会染病的!”
“混小子!老夫年纪大了你也年纪大了么?身qiáng力壮的怕什么染病,你妹子那么个可人儿你也嫌弃?吃!不许剩下!”
王文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忍着恶心犯呕的味道,闭上眼端起碗送到嘴边。
美娘抿笑看他,心想今儿早上这一趟总算没白来。大获全胜。
用过饭,王老爷子要去牲口场子看看,王金桂急忙指使王文渊跟着去,屋里就剩美娘陪她。她见美娘腰上系了个流苏穗子的薄荷色香囊,便叫美娘取下来。
王金桂问:“你自己绣的?”
美娘道:“闲来无事做着玩罢了,大娘若喜欢,我明儿给您也做个。”
王金桂见香囊上绣的一只雀鸟栩栩如生,笑道:“我老婆子一个,哪里还像你们小女儿家爱摆弄香的粉的。不过瞧你这针指功夫却比外头的好,这样,我让周妈拿匹秋香色的缎子,你绣个福寿香包送给你爹,顺道再做双鞋,下个月给你爹做寿。”
美娘嗤之以鼻。给她爹做寿?怕是有人想做媒!她想起上回府里请尤思仁的上司同僚吃酒,王金桂居然让她去敬茶!其实侄女拜见叔伯倒也没什么出格的,问题是那个尚书左仆she的老头子一双眼色眯眯盯着她看,坑洼麻子的一张老脸,胡子头发稀稀拉拉,见了就让人恶心。但人家是尚书省里头的大官儿,尤思仁和王家只能当菩萨似的供着,美娘再难受也只得把茶侍奉到他手里。
什么香包什么鞋,说是做给她爹,最后不晓得到了谁手里,成了谁的定qíng之物!美娘打听过了,那老头子原配死了才两年,小妾就纳了十几房,王金桂正打算把她说去当填房,然后借着这门亲事,为儿子王文渊谋个一官半职。
好个狠毒心思的恶妇!
美娘恨归恨,但她不会傻得当众和王金桂撕破脸,于是微微一笑:“是,我先画几个花样儿给大娘您瞧瞧,挑个好的再绣。”
王金桂舒坦极了,她最喜欢养漂亮又温顺还没脑子的绵羊。
美娘准备回屋了,这时周妈进来道:“太太,锦绣庄派人送了几匹新花色的缎子过来,请您和姑娘去挑呢。还有,来的人说上回姑娘在他们那儿裁的衣裳做好了,但是今天忘了一并送来,改天再亲自送上门。”
美娘闻言脸色忽然有些苍白。王金桂没发现她的异样,嗤道:“拿花样没忘,送衣裳却忘了,当我不晓得这些铺子耍得什么把戏,哼。”
美娘挤出一抹笑:“大娘,锦绣庄一向生意好,许是真的忙忘了。反正我也正好想要些新绣样,gān脆就去绣庄一趟,顺道把衣裳取回来。”
“你就是忒好xing子!”王金桂数落她一句,还是应了,“去吧,别耽搁太久,下午琴师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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