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香道:“公主当真以为圣上要除掉左安仁是为你我?”
青青笑:“呵……我从不敢如此认为,你呢?”
白香摇摇头,“公主都不敢,妾自然是连想都不敢想了。”又问,“公主会救他么?”
青青蹙眉,面上惋惜,口中却道:“我啊……没有那个闲心呢!”
白香不语,青青便又叹道:“觊觎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本就是女人本xing。但最终伸不伸手,却决定了最后的命运。娘娘命该如此,何须不平?”
闻言,白香垂首,恍惚自语:“都说天家无qíng,如今,倒真是见识了。”
青青站起身来,走近了,用团扇扇柄挑起白香下颌,“本宫此来,是为告知婕妤娘娘,赵四扬已被施八十廷杖,也不知熬不熬得过今晚,娘娘与赵大人是旧识,自是不忍心教他孤身上路。”
白香倒是坦然,昂首与她相对,唇边含笑,嘲讽道:“是了,公主来送妾与赵大人一并上路么?”
青青颔首,复又摇头,“我怕他孤单,又怕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教他旧qíng复燃,总之,本宫现下犹豫得很,左右不是,婕妤娘娘,您聪慧多谋,给我出个两全的主意可好?”
白香霎时变了脸色,直直看着青青,呐呐说不出话来。
青青放了她的下颌,扔掉那柄小团扇,又往亭外走几步,背对着她,言语森冷骇人:“婕妤娘娘自己不说,那就不怪本宫帮你做主了。”
便对两旁太监嬷嬷吩咐道:“捡着那碎了的碟子,划花了她的脸,闷死了,埋进后院的合欢树下。”
“啊,对了。”青青回过头来,眼若寒星,笑如chūn风,“披发覆面、以糠塞口,阎王殿上也教她开不了口。”
她看着白香惊恐的眼,笑容愈发甜腻,“小心着点办,别惊了归巢倦鸟。”
晚霞沉寂,夜,轰然降临。
腐ròu
腐ròu
【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
没有噩梦,也没有不安与忐忑,青青安静等待,漫长孤寂的三天。
待到横逸松懈了些,她才求了程皓然,偷偷潜入天牢,去探奄奄一息的赵四扬。
天牢里yīn暗可怖,薄雾似的浓稠的黑暗昏聩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湿冷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夹带着腐ròu腥臭,薰得人几乎作呕。
里头传来那人沉闷压抑的声音,他缓缓吐着气息,哑着嗓子说:“劳烦狱卒大哥多点一盏灯来。”
青青止住了脚步,朝身后狱卒示意,她便停在晦暗不明的角落里,默默看着赵四扬蜡huáng的满是胡渣的侧脸。
狱卒提了油灯递进去,赵四扬接过,道声谢,便置于身侧。
接着牢房中新添的灯盏,青青适才看清,那昏huáng光晕下,一条化脓溃烂的腿,白森森的骨头被打折了露出来,一片淋淋的血ròu模糊。
青青抓紧了衣襟,狠狠揪着心口,仿佛能借此转嫁心中无可比拟的疼痛。
赵四扬看着自己的腿,平静地,甚至连呻吟呼痛都不曾发出。
在四月末尾,残漏凄冷的夜里,他静静瞧着溃败的残腿,脸上没有多余的表qíng。
今夜无星无月,苍穹坠入广袤无垠的海面,伸展一片死一般的黑暗。孤灯的影子忽而晃动,像是死神在招手,来,来,睡吧,到我怀里安息。
huáng泉路上铺满了血一般滚滚翻腾的曼珠沙华,一切美好甜蜜,接近死亡的甜蜜安详。
赵四扬拾起一旁碎裂的碗片,端了青青上回送来的,未曾饮尽的酒,将碗片洗尽了,俯下身子,皱着眉,细细挂着残腿上的腐ròu。
那ròu被割下去,仿佛就会激起牢底蛇虫欢呼,一窝蜂吃个gāngān净净。
青青已不知该如何对待,只得咬着手背,躲藏在无光的角落,吞咽了眼泪,睁大眼睛望着赵四扬,将他此刻轮廓深深镌刻,他坚毅的面容,他从容的动作,他不惧死亡的无谓。
碗片并不锋利,一刀割下去,烂ròu与好ròu仍连在一处,他便扯着那一片腐ròu,缓缓地,仔细地,一寸一寸割开。
血留出来,脓也留出来,统统沁入cháo湿的稻糙之中。枯糙仿佛又逢chūn,茁壮生长起来,还开出一簇簇红白的绚烂的花朵。
他似乎有些累了,便放松一会,直起腰,仰头看着狭窄的窗,看着窗外暗紫色的广阔苍穹,怔怔出神。
青青无法确定,他想到了什么,她窥见他gān裂了的唇边,一抹隐约美好的笑,仿佛刹那间,烟火盛放,姹紫嫣红都开遍,仰头看向同一片百花盛放的天空,她的世界绚烂无边。
他微微叹息,又低下头,抓紧了碗片。
青青的心猛地被抓上一把,然而,她于漆黑暗夜中,朝他阒然微笑。
他在想她。青青无比确定。
赵四扬又开始刮他腿上的腐ròu,单调的摩擦声回dàng在这样缠绵的夜色里。不多时,腐ròu便刮得差不多了,他便将酒壶倒置,烈酒哗啦啦淋上去,顺着伤口流窜。
至始至终,青青不曾听到一丝呼喊闷哼。
隔着重重叠叠的黑暗,青青看见赵四扬镇静的脸孔,耳边唯有一阵一阵破瓷划开皮ròu的声音,她看着他,死死咬着手背,满口都是酸酸甜甜的血腥味道。
青青恶心着,痛恨着这个世界,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好人,但赵四扬出现了,他当是好人,但这个世界对不起好人。
青青最终是走了,无声无息,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这么多年过来,青青从未有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赵四扬坐在肮脏腐臭的牢房里,衣衫褴褛,面容憔悴,默默刮着腿上化脓发臭的腐ròu。青青站在gān净的角落里,穿着华丽衣袍,顶着娟丽皮囊,静静看着磐石一般的男人。
青青觉得自己脏,她配不上赵四扬。
所有的事qíng仿佛都挨挤在一处猛然间涌来,就盼着你措手不及的迷惘表qíng。
左安仁落了罪,流放三千里,但不过是横逸对左丞相的敲打,他为官多年,自然圆滑机敏,为保全xing命,急急递上了请辞折子,横逸假意挽留一番,左丞相真心推诿几次,便成定局,打发了钱粮,送他回湖州养老去。
青青仍住在丞相府里,除却少了些熟悉面孔之外,再无过多改变,六月里荷花开遍,青青收到消息,左安仁死于流放途中。
无非是一声叹息,再想想,huáng泉路上,左安仁与白香倒能双宿双栖了,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青青坐在秋千上,拿着信,笑了笑,恍然大悟似的感叹道:“啊……原来我是寡妇了。”
萍儿道:“公主节哀。”
青青摆摆手,混不在意,“该穿什么?素服?黑纱?白头花?”
萍儿点头,答道:“奴婢去挑挑,也不必太过讲究。”
青青脚尖使力,秋千便又高高dàng起来,最高处,她瞧见京都娟秀楼宇,整齐俨然。
夏日暖风经过荷塘,化作凉风习习,迎面而来,chuī起裙角衣袂,撩起风姿绰约,“寡妇……听起来可真是风骚得很……”
荷塘里含苞的粉白荷花一瞬间炸开,细微声响,却震动了整个夏天。
嘉宝从外头急急赶来,“殿下,程将君府里来人传话,说是圣上下旨,放了赵大人,现经在程家西郊别院中落脚。”
秋千的速度慢下来,轻风柔柔捧起耳边碎发,日光是被踩碎了的玻璃渣,细细落在她纤细瘦削的背影之上。青青不曾回头,身后站着的一众仆从却都瞧见了那明亮的晃眼的笑。
“哦,是么?好大的人qíng呀,真得好好谢谢程将君。”
便当作,抵死缠绵吧。
六月末,某个平淡无奇的夜里,赵四扬被窗外婉转曲调勾起了相思,今夜相思无尽意,绵绵无转还,他便也拢了外袍,一瘸一拐,随着那清溪似的小调往荷塘那方去。
“花中君子来哪方,婷婷玉立展娇容。”
缠绵声线幽幽飘来,携着少女似的清脆娇羞,行走间足下仿佛生出一缕缕柔韧丝缎,一圈圈缠住了他的脚,拉着他往唱歌人那处去,又是推推搡搡yù拒还迎。
“暖日和风香不尽,伸枝展叶碧无穷。”
他怔怔站着,离塘间唱歌女子不远不近,只瞧见蓝紫色苍穹平展如幕布一般,沉寂着夜色里的孤独。天边一弯眉月,仿佛少女唇角弯起的娇俏弧度,柔柔播散了一地清辉,又似一层轻薄透明的纱,不知何时落了满眼,分不清究竟是那白纱遮掩了视线,还是笼罩了天地万物。
他停在荷塘边沿,此qíng此景,美得教人不忍卒读。
月光被碾碎成一颗颗细小流星,坠落在含苞的小荷尖角之上,仿着赵飞燕掌中起舞。先开的白荷舒展腰肢,亭亭玉立,一如娇羞少女,面颊晕开点滴绯色,含笑相待。
时有晚风轻拂,越过丛丛荷花,chuī散了露珠,chuī弯了枝叶,勾起了她垂在肩后的妩媚青丝。
翠绿yù滴的枝枝蔓蔓间,一叶小舟摆dàng不定,舟上一袭纤瘦白影,她回过头来,望见他欣喜若狂的脸,挽了兰花指,送去秋水凌波,却又低眉顺眼,呈上那一垂首的温柔,但听她轻声唱:“纵使清凉遮炎夏,为甚委靡躲寒冬。”
夜风沁染了一袖浅淡荷香,却醉了塘边掩不住微笑的男人。
又见她再挽了指花推过去,再勾回来,想看,却又藏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魅惑,白荷初绽的纯洁清澈,齐齐融汇在她身上,怎教人不动心?
听她绵绵唱完最后一句,“既然不愿纤尘染,何必立身淤泥中。”
相视许久,他在岸上一站千年,却不过痴痴看着她,她眉眼含chūn,指尖玲珑,她唇角浅笑,鬓发轻扬,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他不禁开口唤她,却又是一声山长水远由来已久的喟叹,“青青……”
她侧身坐在小舟上,光luǒ的脚腕上以红绳系着一只银铃,抬足滑过涟漪阵阵的水面,那铃铛便叮铃铃地响,飘过静谧的夏夜,转进他澎湃欢喜的心里。
她转过脸来,朝他伸出手,盈盈一笑,“大人愿陪奴家摇舟赏荷么?”
赵四扬牵着她的手上船来,小船儿使了小xing儿,左右摇摆一道,船上男女便团抱在一处。青青顺势依进他怀里,周身仿佛软趴趴没了骨头,堪堪教他一握便碎。
赵四扬解了外袍拢在青青身上,“更深露重,莫害了风寒。”
青青闪身扯开那衣裳,轻踹他一脚,嗔道:“大人当真无趣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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