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守门的仆役恭顺询问,青青自是不理,卯足了劲拉着门环,终究窥见另一处缠绵雨景,她跨出去,站在被红漆大门隔开的另一端天空下,眼见chūn意阑珊,雨滴璀璨,一切皆是大梦浮华,他站在巷口,仰头看府里的晦暗天空,天空拼拼凑凑琢磨出她的轮廓。
裙角尽湿,冰凉凉湿漉漉的缎子冻着她的脚尖,其实不痛不痒,她朝他一步步走过去,却觉得每一步都耗尽心力,仿佛踟蹰又仿佛坚定无比,她缓缓走着,离他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圆滚滚的水珠在他脸上滑落的痕迹。
像流星,璀璨,又短暂。
一刹那,他看见她。
一刹那,她静静微笑。
一刹那,失去与得到都成虚空。
她伸手来,擦去落在他侧脸的一滴雨。
他瞧着她,一头一脸的绵薄水雾,苍白láng狈,却仍是他最爱的样貌,他满心欢喜,但收敛神色,莫得莽撞,只低头静静看着她,将她因他而憔悴的容颜刻进心里。
“泥人易碎,我便刻一对木雕。”
青青不说话,青青收了收了伞,躲进他的庇护里。
“你看一看么?”
青青按住他的手,眼泪落下来,砸在他手上,“不要了,免得教雨淋湿。”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一如她此刻心境,却莫名地想要落泪,没有理由,不可追溯,不过是想哭而已。
雨点jiāo杂,斜斜落入伞下,他身躯冰冷,她不动神色,但他清楚知晓她的眼泪,有些咸又有些苦,温热的一滴从她眼眶里流出,穿越了喧嚣浮华,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烫伤了他。他仿佛尝出了味道,此时此刻,一切清楚明晰,雨点溅出的水花,檐下躲雨的燕儿,她身上的绛紫色披风,她发髻上一簇细小绢花……一刀刀镌刻,连心都塑成她的模样。
他唤她,“青青。”温柔得心疼。
青青抬头来,“唔……”
他低头,吻住她。
在雨里,一手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许仙与白蛇的定qíng物,那西湖上飘飘扬扬的雨落下来,浇不灭唇齿间依傍着的迷人暖香。
法海老和尚还在四海云游,观音佛祖还在西天里修心,没了小青,多出一对泥人一双木像。一样的快乐,一样的欢喜,仿佛一堆枯骨终于长出了血ròu,又仿佛行尸走ròu终于灌注了魂灵,该怎么形容,铺天盖地的甜蜜心酸,甜蜜是她柔软唇上一捧幽香,心酸是怕时间走得太快,太匆匆,就这般将此刻美好带离去。
剩下无际的相思离别,遗忘不知躲去哪里,甘苦jiāo杂,快乐的越发快乐,甜美的越发甜美,深刻的越发深刻。
他揽紧了她的腰,纤瘦柔软,盈盈一握,仿佛一折便断。
他品着她的唇,纠缠着她的舌尖,一切全凭本能,却已然如此销 魂噬骨,yù罢不能。
雨作了粘合,他们湿漉漉的衣衫揉在一处,青青丰盈的胸贴着他滚烫坚实的胸膛,赵四扬的呼吸愈发急促,却不肯有丝毫放过片刻停歇。
纠缠,纠缠,无尽的纠缠。
青青依着他,傍着他,如缠树的藤,攀援的花。
青青闭着眼,催促时间,她嫌时光太长,恨不得一刻白头,从此再不想其他,爱也好,恨也好,都随时光掩埋。
只想遇到一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墙角隐去的身影,谁都不曾瞧见。
雨仍在下,不知疲倦,如同伞下男女,不懂分离。
死劾
青青和赵四扬都明白,这一天终将到来。
是日,四月未央,窗外杨柳依依,波光dàng漾,云霞翠轩,山间和风旭日,桃花芬芳。
不多不少,一切刚好。
青青在池边喂鱼,一条条肥壮的红白锦鲤簇拥来,在脚下争食。
四月二十九,风和日丽。
南珍嬷嬷远远走来,站在桥边,久久不语。
“嬷嬷只管说就是了,该来的,躲不掉。”
“是。”南珍嬷嬷上前几步,垂首而立,“赵大人入了天牢。”
一朵杏花落下,坠在平静水面上,涟漪遂起,又激发鱼儿争斗,池子里愈发热闹起来,身后翠鸟歌唱,山水如画,好一派明媚chūn光。
“是何罪名?”
“上奏朝廷,细数左丞相一百零九条罪状,是……死劾。”
指尖一松,鱼食便落到池里,远远游来一只丹顶锦鲤王,四周鱼儿便自然散去。青青指着那丹顶锦鲤王,笑笑说:“你们瞧她雍容娇贵,却是饿不得,饱不得。一朝得食,便囫囵吞下,也不管撑死毒死。巴掌大的水池里游dàng,只能痴痴瞧着飞鸟停留,末了拾掇些落在池子里的翎羽便满足。最终能离开水池的一日,即是她的死期。”
午后的风懒洋洋走来,捧起了她鬓边细碎的发,柔柔飘过脸颊,苏痒而慵懒。
青青痴痴笑起来,眼睛望着墙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很远,很远,柔软的云,拼凑出那人微笑着的脸,无时无处,随她匆匆脚步,去许多地方,看许多风景。一抬头,便可以瞧见他的笑,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qíng。
“绿水本无qíng,因风皱面。”撒尽了手中鱼食,一池锦鲤腾跃,丹顶锦鲤王却沉了下去。 风又来,腰上靛蓝色褶裥裙摇摆,“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时光转入静谧,青青却收敛了凄惘笑容,转身问萍儿,“去寻寻,可有颜色深一些的衣裳。”
萍儿应是,南珍嬷嬷却警醒起来,忙问道:“公主要做什么?”
青青擦了擦手,混不在意,“夜里,走一趟天牢。”
“殿下三思,那深牢大狱岂是说去就能去的,即便是去了,也多半见不着人,您又是何必。”
“唔,那便闯进去好了。”
南珍嬷嬷还想劝,青青却已离了池塘,走入小径,转眼便没了踪影。
南珍嬷嬷站在原地,暗自惊心,原来日月昭昭,乾坤朗朗,当真有妖魔作祟,教人疯魔,却又是不疯魔不成活。
事qíng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
青青不曾遇到阻拦,趁着夜色,一路通行,终是瞧见赵四扬憔悴面孔。
陋室里一张gān稻糙铺成的小chuáng,一扇漏着清光的窄窗,蛇虫鼠蚁时时叨扰,腐朽恶臭刻刻绕鼻。
狱卒开了锁,牢门吱呀一声悲泣着展开,青青缓步走进去,萍儿被薰得捂住口鼻,青青却浑然不觉,令萍儿放了衣物吃食便出去。
而赵四扬背对着她坐在清冷月光里,今夜月色蒙昧,柔柔笼了他一肩,坚硬的棱角即时转了柔软,透出与月色辉映的孤独,一如绝壁孤松,云雾缭绕间,寻不到依伴。
他不愿回头,青青便走过去,揽了他的肩,磨蹭着他藏着胡渣的脸。
“不是说一辈子么?转眼就要到头,你可真是会占便宜。”
未曾察觉时,眼泪已经落下来,贴着赵四扬的脸,湿漉漉一片。
青青变得爱哭,变成易碎的小女人。
但也许,这是她本来面貌。
被bī出来的坚qiáng勇敢,筑一座坚硬城池,城门紧闭,他在城外走过似水流年,她的城门终于dòng开。
她又开始恐惧后悔,患得患失。
他开口,满嘴苦涩,愁肠百转,苦得要落下泪来,却只得短短一句“对不住”。
言罢,身心俱疲,仿佛瞬间老去,月光刷白了头发,黑夜揉皱了皮肤,心跳急速,呼吸艰难,如此这般,也好也好,一夜白头一同变老,皆是梦中所求。
青青说:“我想知道。”
赵四扬道:“我不能说。”
青青擦gān了眼角,拉他起来,笑笑说,“吃饭吧。”
两人便在尘埃漫步的牢狱中对酌,青青为他斟酒布菜,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qíng,又贤惠又温婉,一时仿佛转换了时空,座下不过升斗小民,夜间妻子为丈夫暖酒添菜,偶尔闲聊几句,温馨美满。
但,一切不过是好像罢了。
赵四扬放了筷子,握着她冰冷的手,蹙眉道:“山西大营,兵士过冬的衣裳里塞的都是糙纸。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我身为兵部给事中,责无旁贷。”
“嗯。”青青点了点头,不肯看他。
“青青……好好活着……”
青青抬起头,双眼猩红,一甩手挣开他,倏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却是含了泪,带了哽咽,“你以为你谁?这又是jiāo代什么?求我帮你处理好身后事么?”
赵四扬却笑了,漆黑眼眸,如一片温柔广袤的水域,静静映着她的脸,仿佛此刻凝望,便已涵盖了荒凉枯槁的一生。
“终我一生,不过是想寻那相伴之人,却不知一切艰难如斯。”
他叹息,怅然呼唤,“青青……”
青青扬起手,又颓然放下。
青青看着他,狠狠咬着下唇,将苍白唇瓣硬生生咬出一道血痕。
“我是不是错了?”
他的心被狠狠一撞,想张开手,拥她入怀,却只能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沉默,死水一般的沉默。
仿佛无事发生,青青躬下身子收拾碗筷,这事她只瞧着丫鬟们做过,自然手拙,赵四扬伸手接过,他粗糙的掌心滑过她细腻的手背,瞬间又离开,灭却了qíng缘。
青青再不多说一句,转身,踩着万年如一的月色离去。
一袭黯然的影,披一身孤寂。
走出天牢,暗夜下,有人苦等。
独自走近那颀长身影,青青沉声敛容道:“多谢程将君通融。”
程皓然生得高大挺拔,面目俊秀,因出生名门,自有一股傲然之气,卓尔不凡。他拱手行礼,道:“臣与赵大人乃旧识,此番相帮,自不在话下。”
青青面上冷然,唇角挂着凉薄笑意,“有人甘愿做你程家的马前卒,通融一番又如何?”
程皓然仍是恭谦,“四扬兄曾嘱咐臣,死后将他葬在隆净寺后院桃树林中。”
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揪上一把,酸疼酸疼,蓦地涌来大哭一场的冲动。身子僵直,青青却愈发挺直了背,转换出一贯的倨傲神色,睨着程皓然,挑眉道:“那又如何?人都死了,让我守着那一掊土心怀感念?”
程皓然道:“三天前,圣上曾召赵四扬入宫密谈。”
青青眯起眼,皱眉道:“你是何意?”
程皓然答:“公主心下已有计较,又何须臣下言明?圣上要将左家连根拔起,我本只想作壁上观,但无奈圣上处处相激,只好背水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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