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衣广袖落如流岚,随涌动的云雾微微飘垂。
阵中陡然安静,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且兰身后,半截断剑漫不经心地抵在她白玉般的颈间,没有人会怀疑它能于瞬间取人xing命。
勉qiáng还能站立的九夷族战士无人敢妄动,四周一片压人的死寂。
突然间,一声低笑打破了僵局,且兰感觉到那细薄的剑锋沿脖颈缓缓移动,如丝冷意刺得人肌肤生寒,耳边却有温热的呼吸传来:“雪衣羽箭,明眸慧心,区区一千人竟费了我这么大的力气,公主果真妙人。”
他的声音温润低雅,十分好听,似有一股冷淡而奇异的魅力无意流露,令人纵然知道危险却仍忍不住去一探究竟。且兰动弹不得,手握长剑缓缓收紧:“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九夷族为敌?”
那人又是一笑:“公主闯入别人家中,却连主人都不认识,未免也太失礼了些。”
这一惊非同小可,且兰竟忘了利刃在颈,霍地回头。子昊显然不yù与她为难,随手掷开断剑,轻弹衣袖,似笑非笑望定那双寒意凛然的眸子。
“不想雍朝东帝竟然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怕是冒充的也难说!”且兰冷冷挑眸看他。
他并不以为忤,从容负手,状极悠闲:“公主若想查验真假倒也无妨,且随朕入宫住些时日,自然便见分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笑容惬意,他闲闲向前踱了一小步,两人间距离陡近,青衫飘拂,一丝微苦的清气如默林疏朗,隐隐浮动,令且兰恍然想起雪后茫茫清冷的大地。与那目光一触,她竟有瞬间恍惚,惊醒时抽身yù退,却惊觉在他无处不在的真气笼罩之下,她根本无处可退,索xing站定:“你想要怎样?”
子昊淡淡道:“公主能轻易进入阵,自然带了那月华石来。既然破不了我的阵,月华石留在公主手中也没什么用处了。”
且兰目光往他身后迅速一瞥,随即冷笑道:“王族想集齐九转玲珑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子昊幽深的瞳仁淡淡泛过一丝清光:“公主何必如此?玲珑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怀璧其罪,公主难道不怕为九夷族再招祸患?”说话间突然反袖一扬,伴着一声惊呼,兵刃落地的同时,身侧意图偷袭的青冥被他扼住咽喉拖到近前,在他手底竟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放开她!”且兰厉声喝道,虽看不到他的脸,她却能感觉到他目光中浮动的寒意,静而冷,探不见底的幽深。
子昊眸光微微一漾,薄雾在那笑容中dàng开:“救主心切,饶她一命也罢,九夷族的女子倒都不比男儿差,杀了也可惜。”
他松手放开青冥,广袖轻拂,便将她送至且兰身旁。且兰后退一步,举剑前指,幸存的九夷族战士陆续聚集到身后,她冷冷道:“九夷族中从来没有懦弱之人,正因为玲珑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我才绝不会让它落入王族的手中,你今天便是杀尽我们所有人,也休想得逞!”
子昊挥手命四周玄衣战士退下,不急不徐缓步前行:“公主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不知打算将托付给昔国那两千三百七十二名九夷族人如何处置?”说罢最后一个字,且兰的剑已在他咽喉半寸之内。
隔着冰冷剑锋,他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女子一直保持冷静的眼神骤然大乱,震惊、痛楚、愤恨以及深刻的绝望,且兰手中的剑几乎已经触到了他的肌肤,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三年前王族发兵攻打九夷,曾下令将所有人赶尽杀绝。九夷族人惨遭杀戮,死伤无数,除现在军中战士之外,唯有两千余人幸免于难。且兰在得到楚国援手前无力与帝都对抗,不得不放弃故土,重新寻找隐秘的居所安置族人。位于楚国东南的昔国与九夷族比邻,因国中多有战马而同诸国一向jiāo好,公子苏陵文采风流、jiāo游广泛,一手剑法更是堪与少原君并称当世,当年九夷族危难之时,便是得他冒险相助,方得劫后余生。
且兰率族人举国避难,为逃过帝都派兵追杀,始终隐秘至极,岂料行踪竟早在他人眼中。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四周无边的冷,血液也像停止了流动,云飞雾漫,天地无声,她透过眼前迷离的烟岚死死盯住那张未知的面孔,在她的注视下,他清湛的眸底却泛出异乎寻常的柔和。
仿若一点水滴悄然落入平静的湖面,丝丝涟漪如晕,轻柔地洇入心头。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遥远,这陌生而熟悉的凝注竟令人莫名地忧伤,莫名地疲惫,此时此刻,如果可以摆脱身边无休无止的杀伐,她qíng愿放弃些什么,换取刹那间宁静与温暖。
“且兰,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冒险,他们可以更好的活下去,相信我,九夷族以后不必再四处逃亡,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流血牺牲……”
谁的声音,谁的话语,依稀是盼望已久寒冷中的暖意,似带着奇异的魔力萦绕耳边,如此温柔,如此低沉,声声催人yù睡。所有的一切都淹入浓雾,面前只余那双深邃的眼睛,深如无波无làng的古井,静如无边无垠的夜空,渐渐地,将人吞噬、覆没……且兰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落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身子骤然落入了一个温冷的怀抱。
第9章 第九章
王城之外,古秋同等奉命不得妄动,兀自等得焦躁。眼见已将近一个时辰,城中只似一潭死水毫无动静,几名偏将早就耐不住xing子,纷纷请命攻城。古秋同虽也是万分焦急,但毕竟还算稳重,沉声喝止众人:“休要莽撞,九转玲珑阵非同小可,你们哪个有把握全身而退?”
话音方落,忽听身后有人道:“自知之明,难得有之。”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名灰衣素袍、形相清瞿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浮桥一端。
这人来得无声无息,便在身后竟无人察觉,诸将皆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按住剑柄。古秋同却认得来人是且兰的师父仲晏子,心中顿时一喜,快步上前:“前辈!”一边呵斥部属,“不得鲁莽!”
众将经他介绍,方知是自己人,遂一同上前施礼。不料仲晏子负手身后,两眼望天,一副爱理不理的神qíng,众人见他如此傲慢,无不心中恼怒,只碍着他的身份不便发作,却听他道:“我那徒儿不放心且兰,飞鸽传书与我,怎么,那丫头进阵去了?”
古秋同浓眉紧蹙:“公主已去了快一个时辰,至今消息全无。”
“唔,”仲晏子这才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不错,你没再把这几千人白白搭上,且兰倒也算识人善用。”
古秋同闻言一震:“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公主他们……”
仲晏子望向隐于重雾深处的王城,朗朗白日,空中却始终暗云密布,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金蛇般的电光闪现,穿透苍穹,似要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斗转星移,yīn阳混淆,日隐月消,这是九转玲珑阵,王族中竟然还有人能发动此阵,他脸上略带凝重之色,一声轻叹却隐带感慨。
“且在此等候,待老夫前去看看。”话音落时,一道飘然的身影已没入空茫的王城之中。
仲晏子由巽门入阵,并不见有巨石当前,薄雾之中空无一物,烟岚淡渺,四面静若空山,一片平淡冲和。他环视八方,闭目沉思片刻,便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色生出变化。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随之渐渐呈现,一座巍峨金殿屹立于王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jiāo错相连,却似凌空飞架,仿佛没有任何一道能到达王殿。除此之外,四周宫宇万千,皆隐于密密繁花之下,阵阵风过,花落如海,片片点点纷纷扬扬,无声无息,无止无尽,置身其中恍若穿行于梦境,一切真实尽入眼中,又遥远似在天边。
仲晏子知这只是阵中幻象,丝毫不为之所乱,神态自若,独自徐缓前行。半空中飞桥复道穿云入雾,复杂纵横,在他眼里却唯有正中一座横卧于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桥,沿桥而去,凌波踏雾,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
长桥如虹,似无尽头,桥下轻波拍岸,碧làng翻涌,无边烟波浩淼,放眼云雾苍茫。仲晏子一路行来,在桥头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微微回首,但见四面幻象尽灭,殿宇、瑶台、琼光、花影,尽做一片飞烟尘埃,仿若一个王朝轰然倒塌,曾经煌煌盛世,曾经丽影繁华,皆湮灭于虚无缥缈的空间。
他驻足片刻,忽然眉心骤紧,绝然闭目转身,神qíng中一丝异样的肃穆恰如此时王城之中空旷与沉寂。
便在这时,金殿前玉石铺就的广场上隐隐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仲晏子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仲晏子自幼聪颖绝伦,资质非凡,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jīng,实乃一时之俊杰、纵领风骚之人物。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隐于江湖,沉浸于琴棋书画中,以为消闲。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jīng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先后得《无双品》、《多九集》、《沧桑谱》等多本古棋谱皆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仲晏子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dòng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she,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妙曼?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壁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dòng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làng扑面卷来!
52书库推荐浏览: 十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