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转回身时,且兰蓦然迎上他的目光,从未曾相识的一刻,到执手天下的今时,他眼中的江山王朝,她心头的家国族人,她与他何止拥有太多相似的痕迹,却又从来不在同一个世界。长空星隐,天地一人,青衫男子衣袂入画,除却白日君王盛气,只遗独立出尘。他站在眼前,化入心尖,却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永恒不变的微笑之中,不属于任何一人,甚至包括他的子民与王朝。
“朕此一生,不负九夷。”
那日在军营之中,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话,她别无选择。
若他不是天家帝子,她亦不是他一手扶植的女王,今日琼华天阙,是否会有他与她并立的身影?
执子之手,与子同行,她与他穿行于毁灭重生的世界,他可以是她的希望与依靠,却是否会成为她幸福的归宿?
“朕会给你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你所珍视的东西,不需太久时间,也没有人能够阻拦。”
他低下头,眼底深处淡淡星芒,映亮女子晶莹的眸心,只一瞬停留的注视,足以令人相信一切,永不存疑。且兰素首微仰,乌发盈散于他的指尖,如一幅清美华丽的墨锦,“若不明白,且兰怎配做你的王后。但是,子昊……”她闭目轻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伸出手去,靠近他的怀抱,“不要离开我们。在我答应入嫁帝都的时候,便已将属于自己的一切都jiāo给了你,包括我一直保护着、珍视着的族人。我知道他们会很好,这世上没有什么再能伤害他们,我也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只除了你。”
“从一开始我们之间便不会单纯,从我看你的第一眼,你对我说第一句话,从我的剑刺中你身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你说得对,我和你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可以为之付出任何代价甚至生命,只是,我遇到了你。”
“当你真正认定一个人,那便是一种幸福。子昊,你是我的王上和夫君,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想像失去母亲那样失去你,我在你身边,我会尽我所能……”
她的声音贴近他的心房,轻柔如许,缱绻如许,终于再不掩饰地将一切挣扎与眷恋道出,不似往日平静模样。子昊怔住片刻,跟着轻轻抬手将她拥住,眼神之中慢慢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没有人看得清楚,那是怎样的温柔与怜惜,亦没有人说得出来,那是怎样的清醒与坚定。
一直到很多年后,每当且兰想起这一夜咫尺星空,天地之尽,他怀中清冷的力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那样清晰,仿佛始终陪伴,从未离开。但直到那时她才明白,他jiāo与她的,是他生命中最为沉重的羁绊,亦是他所给她,最好的归宿。
金舆落至殿前,重华宫冷焰燃尽,在晨曦的微光中透出华丽宏伟的轮廓。
两列素衣医女手提药篮迎面而来,见到王驾向侧避开,衣袂轻沐晨色,敛眉垂首。
且兰无意转眸,突然看见当前两人手捧一对天青色水光薄玉冰纹盏,当中一泓雪色汁液若盈若现,温如美玉,腻似凝脂,盘侧尚备有一双缠枝细刃金刀,十分jīng致奇特,于是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其中一名医女低头道:“回禀殿下,这是从子夜韶华的果实中割取的汁液,可以用来入药,镇缓疼痛,每逢战时,司药监都会采摘备用。此花在王域唯有重华宫温泉海jiāo流之处能够生长,奴婢们不敢惊扰殿下,已禀过青冥姑娘知道。”
且兰记起温泉海旁确有其花盛放,花色千般,宛然如盏,观之可谓美不胜收,不想果实尚能入药,遂抬手略略沾了一点汁液,闻去但觉沉香如缕,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妙曼滋味悄悄绕上指尖,飘入心头,便那么化作一丝迷幻的梦境,径自盘旋不去。正觉惊讶,子昊忽然问道:“这子夜韶华可是以前南域六族的御花贡品?”
那医女恭敬答道:“是,此花原本生在南域,名为阿芙蓉,当年六族朝贡带入帝都,先帝因其盈夜盛放,花色绝艳,而更名子夜韶华,赐种重华宫,听说《大周经》中亦曾有此花入药的记载,效果甚是奇特。”
子昊点了点头,跟着抬眼向朱廊尽头看去,正见苏陵与叔孙亦两人一并前来。且兰知道二人这么早求见,定有要事,向侧微微挥手,那医女带着众人敛袂退步,依次而去。
自昭公离朝之后,苏陵以昔王身份兼领中枢要职,此时惯穿的水色蓝衫依例换做聚云纹紫锦朝服,风流文雅更添三分贵气,只显得气度卓然,温文沉练,但却丝毫不因权位之重而令人觉有压迫,不改谦谦君子之风。叔孙亦则着朱缘紧袖单袍,配以透雕金簪束冠,外罩缠丝软甲,一身儒将装束,眼底隐约的红丝表明他可能又是一夜未眠,但目光仍旧予人沉着智慧的感觉。
待到近前,苏陵先对且兰颔首施礼,跟着低声禀道:“主上,昨夜接到加急奏报,昭公日前在归国途中病重辞世,灵柩已由统军禁卫护送,还归昭国。”
且兰闻言微惊,“昭公……唉,昭公已年过古稀,一直抱病未愈,没想竟这么快……”
“拟旨以国礼厚葬,着其长子继承封国,荫封余下二子,不必入帝都谢恩。”
子昊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波动,仿佛渊海底处暗流急涌而过,旋即消沉,换作淡淡话语。长夜最后一抹星辰的痕迹隐隐泯灭于天光尽头,日月更迭,jiāo替无声。
“臣会妥善安排,请主上宽心。”苏陵抬头答应,再道,“漠北来人想见主上一面,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子昊修眸轻轻一挑,稍加思量,举步前行,“见见也好,带人来琅轩吧。”
“是。”苏陵略一点头,先行告退。叔孙亦则陪东帝二人往琅轩而去,边走边道:“这几日据斥候传回的qíng报,姬沧回师后调兵沁水边城,以酷烈手段镇压叛乱余党,当众斩杀七百余人,包括当年侥幸得存,宣国大王子九岁的遗腹子姬原及其母冉妃,将此二人极刑碎尸。依照主上吩咐,此前漠北、赤陵分舵除一十三名暗部jīng英外,已全部撤离沁水,潜入七城,昨日传来消息,姬沧开始在刑卫、高阙等地调集兵力,总数接近二十万众,其中多以步卒、车兵为主,至少配备驰车三千余驷,革车千乘,乃是攻守兼备的jīng锐重兵,但赤焰军最为核心的主力骑兵尚驻军支崤,暂未有所异动。”
用兵之法,察qíng为先,战而不知敌qíng者,必失先机。是以王师专门设有先机营,抽调六军最为忠心jīnggān的战士,配合冥衣楼渗透各国的势力收集qíng报,每时每刻,都会有各路信息送入由叔孙亦直接掌管的先机营,再由其甄别汇总,上报东帝,所以每天清晨第一个来重华宫的人必定是叔孙亦,风雨无阻,几乎已成惯例。
子昊道:“赤焰军骑兵乃是姬沧纵横北疆的依恃,这时自要养jīng蓄锐,刑卫之外,七城尚有何动向?”
叔孙亦对军qíng了然于胸,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姬沧在刑卫据兵,西跨厌次,东收仇池,下一步便会推进到丹昼,七城可说尽数落入他手,唯有扶川因据沫水之险尚算保持独立,但实际也已成为宣军战备之地。不过奇怪的是,除去七城,姬沧未从原属后风国领地调动分毫粮糙辎重,以至军备速度大大减缓。”
子昊淡淡道:“在楚国大乱之前,自在堂主白姝儿与姬沧暗定密约,以后风十城换取皇非败局,楚国既亡,依约这十座城池已经属于穆国。”
此事是通过子娆密函传回,叔孙亦与且兰皆是首次听闻,前者蹙眉道:“自在堂白姝儿,是她与宣国合作,挑拨离间,令穆国兵不血刃,坐收渔人之利,这个女人可算不简单。”
子昊负手缓行,向来平静的声音底处冰流隐现,“她的确很聪明,聪明而且有用,所以到宣国开战的这段时间足够她在穆国笼络人心,助夜玄殇登上王位。”
叔孙亦与且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觉到他话语冷冷,竟是透过无痕的杀机。且兰柔声道:“现在我们所余的时间大概不足二十日,依照宣军目前的布置,沩江水路将会成为此战的关键,穆国军队的动向不容忽视。若夜玄殇无法登上王位,太子御必与姬沧联盟,势将对帝都造成不可估量的威胁。”
叔孙亦点头表示赞同,却一抬眼,不知何时,身边已尽是重重碧色,烟岚远近,如晕如染,四周薄雾寂静环绕,疏林潇潇,只见千叶落舞,微光深处一静一动,透出莫以言说的生机。
叔孙亦尚是第一次进入琅轩禁地,一时被这静谧的气氛所慑,却同时感觉到面前二人安然自若的脚步,一袭青衫,一抹白衣,仿佛是划过幽深翠色的涟漪,本自一体,不觉分毫突兀。在东帝身旁,且兰身上似乎有种别样沉宁的气息,白衣飘逸只见清明平静,就像阳光下冬日晴雪折she出净敛的微光。
这样的且兰,有别于叔孙亦所见惯千军万马中英凛的姿容,谋断家国时决绝的女子,却和她身边之人有着不谋而合的相似。
真正的东帝与王后,两人一如冰海深渊,永远不容人探知究竟,一个却像月底清潭,照映人心分毫毕现。
琅轩禁地乃是王族历代藏书之处,其中不同深宫奢华,高者为台,反见清奇,深者为室,幽然dòng虚,千万修竹轩然错落,形成无边碧海,看似随意清静,内中却嵌合奇门九宫布局,身处其中,每一步所在都似相同,但又予人变化无穷的莫测之感。
可以想见,若是有人贸然而入,即便能过得了暗中影奴那一关,亦无法在这穿延四方的阵法之中侥幸得脱,这竹林天地,可谓是王城之中最安全亦最幽秘的地方。
稍后苏陵带人求见,随他一起来的是个比且兰略略年纪的冷俏女子,虽以杏huáng丝带束发,身着男儿惯穿的紧身软甲武士服,但玲珑姣好的身段与那双亮丽微挑的眼睛却让人一见难忘,尤其在衣袍衬托下修长的双腿,令她显得高挑纤美,极具风致,而背上jiāo叉斜挂的两柄短刃双刀更表明她应该有着不错的身手。
待见到竹林中的年轻男子,她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瞬,似乎有些诧异这青衣素容之人便是东帝,直到与面前清凛的双眸倏然碰触,才似乎微微一震,低下头去:“遥衣奉勃言王子之命,叩见王上!”
面前无人作声,遥衣垂眸半晌,略微有些诧异,方要抬头,只觉面前碧影飘闪,突然间便有一刃竹叶无声无息向她面门she来,不由吃了一惊,腰身一折向后翻出。
林中微风忽起,更有碧叶飘落,遥衣娇叱一声手中现出短刃双刀,只见飞旋的碧叶之中一抹深色闪电般移动,进退间不时有轻芒掠现,与四面凌空的竹叶形成一片纵横jiāo织的密网,下一刻纷纷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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