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随侍的宦官前来禀报,说园中众臣yù前来拜见,请示皇帝意下。
皇帝看看亭下,道:“今日游苑,请丞相及御史大夫上来一见即可,其余人等便不必繁琐了。”
宦官应诺退下。
皇帝转头,伸手到几案上端起茶盏,抬眼,瞥见王宓正望着亭下,目光流连。
“今日羽林须担任守卫,他如何来得。”皇帝淡声道。
王宓一愣,回过头来,触到皇帝揶揄的目光,脸上忽而蹿红。她心中一阵羞窘,嘴上却不肯承认,将纨扇轻摇:“皇兄说哪个他?”
皇帝淡笑,垂眸轻抿一口茶:“阿宓,有的事,可遇不可求,”
王宓讶然,觉得他话里有话。
正要再问,亭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丞相和御史大夫各领家眷上来了。皇帝放下茶盏,却不再与她说话。
日头已经挂在了当空,晨早稍嫌泥泞的道路平坦了许多。
皇帝亲临,众臣云集,负责警戒的羽林军压力不小。虽这般集会每年都有,顾昀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亲自在道路上巡视一番,又到通往宜chūn亭的各处宫门道口查看。
时辰已过隅中,道路上仍有些贵人的车马陆续赶来。顾昀挨处查看当值羽林郎的问对笔录,当他走到离建章宫不远的一处阙楼下检视时,突然在名录上发现了姚虔的名字。
“此人何时来的?”他问。
羽林郎看看上面所记,答道:“约二刻前。”
顾昀颔首,叮嘱他仔细查对,随即上马离去。
他一路巡视,安排手下严加维护,骑马随着车流走到了鹭云山下。一块辟出的开阔地上,已停着许多车马,不少刚赶到的贵族正在下车,跟来的仆从一番忙碌,上前搀扶。顾昀走过去,好些人都认得他,纷纷与他行礼。
顾昀在马上颔首虚应,走了一圈,却无所收获。他朝四周望了望,正打算继续回去检视。这时,身后传来几声大笑,他回头,见正往宜chūn亭去人流中,两名士人正开怀畅谈。
顾昀目光掠过,忽然,一抹身影落入眼中。心中似被什么一触,他猛然勒住缰绳。
宜chūn亭下,乐官琴瑟合鸣,宫伎缓声而歌,乐音袅袅。
礼拜过皇帝之后,游苑便正式开始。
园中有山上引下的潺潺曲水,宫侍们早已在水畔各处铺好了茵席,贵族们一番揖让,选文采风流卓著之人到席间坐下。
一只盛满美酒的漆觞被宫侍置于上游,在众人的笑语和注视中,顺着流水缓缓漂下。水流清波漓漓,载着漆觞,未几,在一处微曲的地方停住。
观望众人一阵欢笑,离漆觞最近的一名大夫笑着将漆觞从水中取出,站起身来。他思索片刻,即兴吟了一首五言诗,词句平平,却也算通顺。众人叫好,大夫一揖谢过,复将漆觞置于水中。
漆觞再度顺流而下,清水淙淙,不时有岸边落下的花瓣飘入,被水流卷在漆觞四周。未几,水中忽而起了漩,漆觞打转不前。
众人望去,见漆觞所对的正是虞阳侯王瓒,再度哗然。王瓒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意,取出漆觞,款款起身。他才貌并重,素有美名,今日站在花间水畔,更衬得风姿卓著,还未开口,众人已觉心神怡然。
“虞阳侯今日甚美呢。”不远一处长桥上,姚嫣与李氏姊妹等一众仕女又聚到了一处,李琼将纨扇轻掩,在她耳边含羞地说道。
姚嫣微微颔首,心中也为王瓒神采赞叹,少顷,却仍将目光往四周望去。她站在这里,可将盛况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宜chūn亭上的人,园中士族齐聚,该是都在这里了,她看了许久,却仍不见那人。
他不会来么……姚嫣心中透着一股失望,神色微黯。
王瓒身后,阿四闷闷地站在边上,看着他含笑举觞,嗓音悠远地娓娓吟诗。
他不懂诗赋,不知王瓒的那些诗句何意,不过,却看得出大约不错,因为在场众人无不将目光聚在他身上,面露赞赏之色。
“虞阳侯果然文赋通达……”旁边,一个细气的声音伴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传来。
阿四回头看去,见是与王瓒比邻而坐的那个肥胖的太常卿带来的从人。
他身量与阿四相当,却生得苗条,所着的衣物也比自己上乘许多,漂亮的脸上敷着细致的白粉,唇上点脂。
那人正笑意盈盈地与旁边同样打扮的两人说话,发觉阿四在看,忽然将目光投来。
阿四立即转过脸去,心中一阵不自然。
不久,只听众人一阵盛赞之声,比刚才那大夫要响亮许多。王瓒吟完了诗,向众人长揖一礼。
阿四看到他眼中得意的光芒,努努嘴,目光漫漫地朝四周望去。
忽然,他看到远处的人群外,几人正走过来,其中一抹倩影,步态甚为眼熟。
阿四一怔,眨眨眼再看,却被人群挡住了视线。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他看看正与旁人谈笑阔论的王瓒,转身挤出人群,跑了出去。
漆觞刚再度停到一名士人面前时,人群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姚嫣望去,发觉众人似乎不是看曲水流觞,目光却是朝另一个方向投去,不少人面带惊异之色。她顺着看去,亦是愣住。
丽日融融,那人的身姿修长伟丽,面若皎月;柔风习习,他潇洒缓步行来,衣袂临风,宛如仙人谪落凡尘。
“那可是明珠公子谢臻!”有人笑赞道。此言一出,众女纷纷明白过来,望着那边,笑语间,眼波盈盈而热烈。
姚嫣心口正撞,正yù寻路下桥,却忽然望见与谢臻同来的还有两人,目光忽而凝住。
谢臻面上的笑意温文而炫目,正与身旁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边走边说着话——不是别人,正是姚嫣的四叔姚虔。
跟在他们身后的,却还有一名女子。她衣饰素雅,缓步如莲,待稍近前,只见其容颜美丽,素质参红,恰如画中之人。
众人中隐隐再起了一阵赞叹之声。
姚嫣定定地望着她。
“那女子却是何人?”有人疑惑的问道,语气轻柔,或羡或妒。
姚嫣听着她们说话,心中却再无先前欣喜。
“阿嫣……”旁边,李珠的声音传来。姚嫣回头,只见她神色半是惊喜半是诧异:“那不是馥之姊?”
宜chūn亭(下)
姚嫣想微笑,却觉得唇角弯得有些生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转头再望去,只见在场的士人中,竟有不少人识得姚虔,纷纷上前与他见礼。
姚虔面带微笑,文质彬彬地与众人相见,并介绍身边的谢臻。听说这名耀眼的男子就是闻名天下的“东洲明珠”,园中众人一片哗然,争相观望。
谢臻正当年轻,玉面漆目,身形修长,风采翩翩;而姚虔虽年有四十,却长相清俊,身姿岸然。再加上跟随在他们身后那绝色出尘的佳人,三人站在一处,宛如仙人之列,园中的鲜花美景亦黯然失色。
“阿姊!”阿四早已认出了馥之,一心要上前相见,面前的人群却愈加拥挤,他如何使劲也推挤不开,个头又不足,只能不停地跳脚,朝那边大喊:“阿姊!”
人群喧闹,他的声音一下被埋没下去。馥之没有听到,随着前面二人走过去,虽受众人瞩目,她却无一丝局促之态,步履缓缓,裳裙间衣带飘飘。
当他们走到溪水畔,有人提议,不如请姚虔和谢臻加入流觞之乐,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赞同。姚虔和谢臻推拒不得,只好承qíng。
宫侍忙往水畔加茵席,二人正待坐下,却有宦官前来,说皇帝传旨,要见博士姚虔一行。
众人皆诧异,又是一阵议论。姚虔亦是讶然,与看看谢臻和馥之,片刻却含笑,向众人揖礼致歉,领着谢臻和馥之随宦官离开了。
花径在园中蜿蜒铺开,三人随引路的宦官来到宜chūn亭下,待禀报过后,他们登阶上去。
亭内,宫人侍立,香烟袅袅,琉璃案上花果珍馐堆砌jīng致。馥之稍稍抬眼望去,只见几案后,一名年轻男子端坐着,衣饰高贵,气势不凡;下首处的却是一位宫装丽人,手持一把华美的纨扇,静静地觑着他们。
姚虔三人上前叩拜,皇帝语气温和地让他们起身。
看到姚虔仪表堂堂,皇帝微笑:“卿才学过人,朕久闻矣。不知此番来京,一路顺畅否?”
姚虔一揖,道:“虔感陛下之德,并无不顺。”
皇帝颔首,让宫人在下首设席,给姚虔赐座。
姚虔谢过,入席坐下。
皇帝看着他,似有感怀,缓缓道:“卿门乃天朝之功臣。想高祖之时,姚公效鼎力而助天朝立国,贤德昭昭,朝廷深念矣。如今朕方即位,处事浅薄,众卿还须扶持为盼。”
姚虔知晓其意,面色平静,在座上一礼:“虔敬诺。”
皇帝莞尔,望向与姚虔同来的两人,目光落在谢臻身上,微微惊诧,问姚虔:“这是何人?”
谢臻从容上前,拜礼道:“颍川谢臻,见过陛下。”
皇帝看着谢臻,目光在他的脸上微微流转,片刻,笑道:“无怪乎‘东洲明珠’闻名天下,如今一见,果不虚言。”
一旁的王宓亦打量着谢臻,心中也不禁赞叹。她自幼生长在京都,皇宫内外,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可如今见到这谢臻,她却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王宓心中咀嚼着“东洲明珠”几个字,愈发觉得贴切,片刻,却忽然又想到别的什么,目光移向亭外。
“听说卿诗赋亦是了得,稍后不若与众卿曲水流觞一会。”皇帝饶有兴趣地道。
谢臻淡唇含淡笑,一礼:“臻敬诺。”
皇帝莞尔,又将眼睛看向馥之,目光微微停顿,少顷,略带玩笑地向姚虔道:“卿身边尽是玉人。”
姚虔亦微笑,答道:“此乃臣的侄女姚馥之。”
“哦?”皇帝闻言,看看馥之,略一思索,道:“朕闻卿收养了兄长姚陵遗孤,可就是此女?”
听到皇帝对姚氏和自己竟这般了解,姚虔心中诧异。他面上却平静,回答:“正是。”
皇帝颔首,却再看馥之,目光不知意蕴。
馥之不大喜欢被人这般打量,却不能躲避,心中轻叹,当初不该答应叔父陪他来……她不自觉地将眼睛微微转开,却发觉谢臻的视线正投来。他看着馥之,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姚陵?”只听王宓好奇地问皇帝:“可就是当年那风靡一时的名士姚陵姚伯孝?”
皇帝浅笑。
王宓转头望向馥之,移步走到她面前,一双妙目将她仔细地看。片刻,笑道:“皇兄可记得,姑母曾说姚陵风采绝世,无人可及。我曾不信,如今观之,再不疑此言文饰。”
一番品评的话语带着些稚气,皇帝笑笑,环伺宫人亦抿起唇。
馥之素知父亲名声不俗,如今听王宓提起,淡淡莞尔:“殿下过誉。”
她的嗓音清澈,王宓觉得甚是好听,唇边又多了几分笑意。这时,她忽然瞥见亭下有人走来,神色一喜,对皇帝说:“武威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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