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走。”他低低道,“朕只想见你。”
徽妍愣住,忽然,热气涨上了耳根。
她看着皇帝,只见那双眸定定,却并不似往日那般不怒自威,温和而明亮,让她愈加说不出拒绝的话。
徽妍没出声,在榻旁重新坐下。
皇帝看着她,似在酝酿话语,片刻,目光炯炯,“朕从未想过用你打赌定夺。”
徽妍一愣,忽然明白了事由。
杜焘这长舌夫……心里没好气。
看向皇帝,却是羞窘不已。
“朕亦从未将意愿qiáng加于你,你当知晓。”皇帝继续道,“你不愿再做女史,朕由你;你不愿入宫,朕亦由你。你但可想想,确否?”
他说的都是实话,徽妍听着,不禁愧疚。
“嗯,正是。”她低低应了一声。
皇帝声音缓缓:“但即便如此,你也仍觉天恩难测,朕再说心中有你,你也仍不应许,是么?”
徽妍的心砰砰跳着,眼眶有几分发涩。
他什么都明白。
此话由他说开,徽妍并未觉得惶恐,而是如释重负。心中感动,又掺着些说不清的滋味,在胸口涨得满满。
“妾……深愧!”她喉咙卡了一下,伏拜在地。
皇帝深吸一口气。
“如此,还有一事,烦女史告知朕。”
徽妍擦擦眼角:“陛下但言。”
“戚夫人,想念朕么?”
呃?
徽妍愣了愣,忽而像被噎住了一样,抬头。
却见皇帝看着她,似笑非笑,“女史当初说不做女史,是要侍奉戚夫人。朕此番回去,还想见见戚夫人,商讨让女史入宫侍奉蒲那、从音之事。”
徽妍咽了咽喉咙,无语。
这个人,果然正经都是装的。
☆、第39章
????听到皇帝提到母亲,徽妍想到上回他到家中做客搅出的风波,心紧了紧。
????皇帝道:“蒲那与从音尚年幼,初到长安,人事未熟,女史与二人亲近,若由女史照料,当是大善。”
徽妍忙道,“若是服侍王子与居次,妾自义不容辞,陛下不必与妾母亲商议!”
“哦?”皇帝露出讶色,“当真?”
“当真。”
皇帝意味深长:“卿莫不是怕朕再去见戚夫人?”
当然是!徽妍心里道,嘴上却忙不迭否认,“陛下哪里话,陛下莅临,妾家门楣生光。只是陛下在宫中已是诸事cao劳,些许小事,若还要陛下登门亲谕,岂非教妾无地自容!”
皇帝看着她,片刻,露出笑意,颔首,“女史如此明理,朕心甚慰。”
徽妍亦不自然地笑了笑。方才话才出口,忽然意识到,自己跟他,似乎又回到了归朝之初。
看着他深深弯起的唇角,徽妍只觉果真十分像一只狐狸。
****************
回到自己帐中的时候,徽妍意外地看到了郅师耆。
他坐在蒲那和从音榻旁,静静看着熟睡的二人,神色温和。
听到动静,他转头。看到愣怔在帐门边上的徽妍,郅师耆并无讶色,站起身来。
“与我说说话,好么?”他走到徽妍面前,低低道。
徽妍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先前的戾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深邃的双眸黝黝的,仿佛一只走丢了家门的幼犬。
“出去说吧。”徽妍轻声道,与他走出帐外,又将帐门放下。
郅师耆看着帐门将铺上两个小小的身影挡住,沉默着,好一会,开口道,“方才,我吓着他们了,是么?”
徽妍抬眼。
“还有你。”郅师耆满面歉意,支吾道,“徽妍,我不想如此,我总是很急。”
徽妍苦笑,低声道,“无事。蒲那和从音一向敬爱你,他们不会将此事记挂心上。”
郅师耆眉间稍解,深吸口气,抬起头,望向漫天的星辰。
“王子还想去郅图水么?”徽妍问。
郅师耆摇摇头。
“我方才想过了,他说得对。”郅师耆说着,补充道,“嗯……我是说陛下,方才角抵时与我说,如今之事,都在父亲意料之中。”
“如今之事?”徽妍讶然。
“所有事。”郅师耆道,“孤胡叛乱,汉庭出兵,还有皇帝意yù立我为单于。”
徽妍更是诧异。二人角抵之时,她确实注意到皇帝压制着郅师耆,曾对他说话,但周围喧哗,她根本听不见。没想到,他竟是与郅师耆说了这些。
“徽妍,你或许不知,我离开王庭,其实是父亲临终前吩咐。”郅师耆继续道,“他让我去燕然山,说那里易守难攻,还让我带上蒲那和从音,说万一遇险,汉军定会来救。”
徽妍有些震惊。
回想起种种,片刻,问,“那……温罗骨都……”
“我方才去见了温罗骨都,他也都告知了我。当初去长安时,父亲曾jiāo代他,若王庭动乱,太子定是不保,要借汉庭之力扶我做单于。”
徽妍心思起伏,没有言语。
想 到乌珊单于,她有些欷歔。阏氏虽然是单于的妻子之一,也养育了儿女,但二人只有夫妻之名,qíng分可谓淡薄。单于很少到阏氏的宫帐中留宿,阏氏也从不去邀宠。 但平心而论,对漠北匈奴而言,乌珊单于是个不错的君主,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清楚臣下们在想什么,jīng心经营,维持漠北安宁数十年。
而 对于身后之事,他自然也会有所考量。他知道汉庭会维持漠北王庭的生存以对抗外匈奴,一旦生乱,皇帝不会袖手旁观。他会出兵平乱,再扶立一个新的单于。郅图 水以北的封地,对于郅师耆来说不过是个名头和幌子。他真正能依靠的力量,其实是汉庭。而郅师耆带着蒲那和从音,便与汉庭有了最直接的关联。
郅师耆有些啼笑皆非:“徽妍,他既然都想到了,可为何不将这些都告诉我,好让我知晓该做什么?”
徽妍沉默了一下,道,“也许,大单于还期望着右贤王不会造反,王庭会顺利传位,而你就会在郅图水畔的封地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说罢,她莞尔,“王子,其实单于一向待你甚好。”
郅师耆沉思者,颔首,又忍不住皱眉。
“可我……”他有些支支吾吾,“可我待父亲一向不好。”
徽妍抿抿唇,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郅 师耆一向叛逆。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在王庭中无权无势,自幼便常受兄弟欺负。大概也就是因此,郅师耆一直很要qiáng,徽妍常常听说他跟单于顶嘴,被单于大骂,甚 至拿着马鞭满王庭追着打。后来阏氏徽妍等人与郅师耆熟了,他才渐渐变得不那么浑身是刺。单于甚至对此很高兴,专门赏赐了阏氏,嘉奖她对郅师耆的教化。而当 郅师耆成年以后,单于还像对待别的有部众支持的孩子那样,将他封了王。
其实这许多王子之中,论脾xing,郅师耆与单于最像。冲动易 怒,又心思深藏。但单于毕竟经历世事磨练,懂得权衡利弊,懂得隐忍收敛。郅师耆则不一样,有时冲动起来会不顾理智。就像今日之事,他未必不知道去郅图水召 集部众是纸上谈兵,但因为对皇帝有怒气,便撕破脸也不肯留下。
“王子往后有何打算?”她问。
“我与温罗骨都商议好,明日便随他动身到东边各部去,召集部众。”郅师耆道。
“东边?”徽妍讶然。
“正 是。”郅师耆道,“那边有百余部,都在观望,但都敬重温罗骨都。且如今有了汉庭授意,他们自然知晓该帮谁。”说着,他笑笑,“你也知晓匈奴人如何想,漠北 匈奴四百余部,谁得了最多人支持,谁便是单于。成了定局之后,连孤胡和碌图书中的那些人都会投奔过来,连仗都不必打。”
徽妍心中安稳下来,也不禁笑笑。
“那王子日后可要谨慎些,眼光放远,莫再胡乱发脾气。”她忍不住叮嘱道,“便如今日这般,陛下虽恼你,却还想着救你。可换做别人,未必会善了。”
郅师耆即刻换做一脸不以为然之色,哼道,“你当他真心为我?还不是为了汉庭。”
“莫管为谁,帮了你便是帮了你。”徽妍皱眉,认真道,“王子将来做了单于,也切不可再想什么谁帮你是不是真心,都是意气之言……”
“知晓知晓!”郅师耆最怕听她教诲,无奈而委屈,“徽妍,我对你才说这些话!”
徽 妍看着他,不再多言,却觉得他这般模样,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初到王庭之时,不禁笑起来。那时,他被单于qiáng令向汉使学汉文,由徽妍教他阅读典籍。她宫学出身, 照搬学官们的那一套,时常教训他,说他这不对那不对,唠唠叨叨。郅师耆被折磨得苦恼不堪,也常常发脾气,却怕徽妍罚他抄写,从不敢在徽妍面前胡来。
“我……我走了。”郅师耆看着她,少顷,挠挠头,“天未明便要启程,我此来就是道别。蒲那和从音,便暂且随你去长安,等王庭平定了,我再接他们回来。”
徽妍知道终有此时,虽舍不得,还是颔首,“我知晓,王子保重。”
郅师耆深深地看着她,似乎还有言语,终是没有多说。少顷,转身走开。
徽妍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王子,且慢!”
郅师耆讶然回头,徽妍道,“且等一等!”说罢,转身入帐,没多久,又走出来。
却见她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桃符,递给他,“此物,是我年幼时,我母亲给我的,说乃老桃木雕成,最是避邪镇恶,让我随身佩着,可保平安。这些年,我虽奔波,也遇过凶险,却的确终化险为夷,想来此物当是灵验。今后王子一人拼搏,也将此物带着,可为护佑。”
郅师耆眉间一亮,接过来,却道,“可我拿去了,你岂非便失了护佑?”
徽妍道:“我回去还可向母亲讨一个。”
郅师耆笑了笑,立刻收起来,放在衣服里。他看着她,似乎十分高兴,眼睛闪闪,“徽妍,你果然还是喜欢我!”
又回到这个问题,徽妍哑然。
郅师耆却似乎并不在意她会如何回答,突然上前,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你也保重!”他在她耳边低低道。
徽妍面色通红,看着他好像怕被她追打一样,在漫天星光中笑着走开,又不住回头,正如从前。
温罗的提议很有效,郅师耆随他离去之后,消息不断传回。
有汉庭重兵为后盾,投靠郅师耆的部众与日俱增,未出十日,王庭东边诸部皆归右日逐王麾下。而郅图水以北,及各方无主观望诸部,也纷纷派人联络,效命右日逐王。
虽然右贤王仍占着王庭,但漠北归属,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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