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给他斟一杯茶,请他坐下,道:“陛下将我软禁在椒房殿中,并未准我离开。”
方生道:“陛下不曾说过软禁娘娘,也不曾阻拦过娘娘探视太子殿下。”
我不由便笑起来。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矫qíng的了,便问道:“韶儿在哪里?我想去见他。”
方生便松了口气,道:“太子殿下就在宣室殿里,这些日子,一直与陛下同吃同住。”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宣室殿亮了灯火,却不甚明亮。殿内闭着窗,黑色帐幔无风自垂,便有些暗影幢幢。
这个时节,地衣也已经撤去。青砖生凉,凝了些水汽,踩下去清响如敲。
殿里燃着白檀。然而药味弥散开,却遮不住。
我便停了脚步,望向方生,“韶儿病了?”
方生只引了我往苏恒的寝殿去,道:“太子殿下康健。有红叶姑娘和顾姑娘照料着,正在金华殿听周常侍讲学。”
我说:“天色已晚,他该回了。”
方生便恭敬的躬身,道:“太子殿下好学不倦,时常晚归。偶尔也留周常侍晚膳,娘娘不必担忧。”
他是故意的。不过经年跟在苏恒身边的人,哪个没些胆量呢?
我便不再理他,推门进去。殿内的人许是早就在等我来,纷纷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苏恒正在chuáng上睡着。
我猜到了是他病了,然而正走过去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怔楞。
我从来没见过苏恒伤病的模样。这自然不是说苏恒就不会伤病,而是他从未在我跟前露出过疲态。他这种人事事都闷在心里,便是难受得吐血,也不会表露出半分。若说他是一只狮子,那么他平日里看上去定是懒散优雅的,反而伤病时会亮一亮獠牙和利爪,显露出他的英武来。
我也曾为他包扎过刀伤,入骨的都见过,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眉头,连发丝都不乱一分。反而要笑我唇色白的惨淡。纵然是刻意的虚张声势,那般从容调侃,也令人不由就面红耳赤。
可是他现在墨画上去的一般。
也不能说难看,只是过于清淡了,便有些落魄凋零,不似他往常的风采。
我心中滋味便有些难以言说。
看他眉头又拧起来,表qíng困顿得厉害,下意识就拿了帕子,为他拭去额上汗水。
他却猛然间醒来,一把便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目光迷蒙,大约还没有醒透,一时只是不善的望着我。待看清楚了,面上恼怒的模样方敛起来,勾了唇角,将我的手拉住唇边亲吻,道:“可贞。”
我应了一声。
他身上却一僵,捏紧了我的手指,闭了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来,已是目光清明。
他似乎确实病得不轻,喘息略有些沉。松开我的手,揉了揉额头,就势遮了半张脸,对我道:“你出去。”
他声音里隐了些羞恼。
也是,半个月不见了,忽然便让我看到他病弱的姿态,估计是有些难堪的。
我想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他却越发qiáng硬,乃至于恼怒的道:“出去!”
我只能起身,福了福身,告退。
我出去时,苏恒身边内侍便知道他是醒了,忙垂了头急趋进屋。正与我擦肩而过。
只方生挡在我的跟前,道:“太子殿下很快便回。”
我往里屋望了望,道:“陛下不想见我,我过两日再来就是。”
内间却在此时传来苏恒的声音,“可贞,你进来。”
我便叹了口气,只好进去。便又与那些鱼贯出来的内侍们擦肩而过了一会儿。
我走到苏恒跟前,便又愣了一愣。
……他洗了脸,头发梳理过,中衣似乎也穿戴整齐了。此刻正倚靠在chuáng上。面上是极端羞恼的神色,似乎已有些掩盖不住。仿佛他将我赶出去那一遭,只是为了腾个时间,梳妆打扮。
这想法令我不由遍体生寒。
瓦解的qiáng硬,却令我心里那些诡异的猜测越发的盘亘不去。
一时屋内只是诡异的寂静。
PS:越来越看不懂了,亲们怎么感觉的?
69、番外(一)
一
苏恒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把刚从他身上拔出来的匕首,是名刀素质。
他与那把刀颇有些渊源。
当年戾帝谋害他的兄长苏歆,苏歆身中三十七刀而亡。因他屹立不倒,无人敢上前收容他的尸身,那些刀剑便留在他的身上。
苏恒赶过去的时候,正当薄暮,残阳如血。他远望见兄长的尸身,几乎将牙根咬碎了,才克制住悲痛与恨意,低低的跪伏在戾帝面前请罪。
苏歆已死,他不成威胁。戾帝自己也被苏歆先前勇猛吓破了胆。便见好就收,色厉内荏的历数苏歆的罪状,又对苏恒假意安抚一番,以示宽容,而后匆匆带兵离去。
苏恒亲自收敛兄长的尸身。将那些刺在他身上的刀剑一柄柄拔出来。最后只剩一把匕首。
那匕首cha在腹部,苏歆的手攥着匕首柄。苏恒几乎将他的手指掰断了,才终于让他松开。
他从苏歆的手里抽出半片绢帛,还有那柄杀了人,却不沾血的名刀素质。
那半片绢帛原是一封信,已被撕去大半。又被鲜血染透,连字迹也模糊了。可还是能分辨出落款,写的是,“苏永顿首”。
苏恒记得苏永,苏歆从邯郸回来,最先提到的便是此人。他说苏永英雄了得,怕不是常人能驾驭了的。
他甚至记得,他们说起苏永时,樊城家书恰好送达。母亲在信中催促苏歆回乡成亲。苏歆玩笑着对来送信的老仆道:“回去告诉母亲,再等半载,我带北沈家的闺女回去给她敬茶。”而后转向苏恒,笑道,“要收拢河北,还是得娶了苏永的外甥女——白让他赚了一辈。”
苏歆很看重苏永。收到他的书信,也许立刻便拆阅了。
却不想在读信的时候被人偷袭,受了重伤。这才不敌苏浚手下亲兵,被乱刀砍死。
用素质刺了他一刀的,必定就是苏永遣来的信使——也许戾帝敢对苏歆下手,就是受了他的怂恿。
苏恒知道,凭这些证据还不足以咬定凶手。但是他克制不住迁怒于人,他只是迫切的想把这三十七刀十倍归还,一刀也不饶恕。
——他其实一向都是个残nüè恶毒的人。人人都说他宽温仁慈,那仅仅是因为没人真正触到他的逆鳞罢了。
苏恒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苏歆以谋逆罪死,不得哀荣。苏恒只能将他薄葬在岐山脚下。那三十七柄刀剑也被他一并埋下。
他想,他还不能复仇。要复仇也只在戾帝等几个主谋身上,不可波及太多。
人在哀极、痛极、恨极的时候,还要冷静和克制,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苏恒还是将仇恨深埋起来。他小心翼翼的在戾帝手下讨生。终于令戾帝麻痹了戒心,将他外放出长安,巡视河北。
他在河北娶了沈含章,与苏永结盟 。中间林林总总无数事端,一言难尽。
最终戾帝身死国破。苏恒将苏歆追封为楚武王,却以帝王之礼厚葬。因先前埋葬简陋,随葬的刀剑早已被水蚀烂,成了一团铁锈。便是想追究早先是谁的佩剑,也辨认不出了。
这原也是苏恒的本意。这桩恩怨也就此了断了。
但其实苏恒对苏永一直都有心结。就算后来得知,戾帝一直将素质刀贴身佩戴。刺苏歆第一刀的,嫌疑更大的是戾帝的亲信而非苏永的信使。他也不能对苏永平心以待。
这其实是一段魔障。只因苏永的名字出现在那半片绢帛上,他便无法不去猜忌。
猜忌还不足以杀人,若不是苏永当真要造反,他也不会下手。就算下手了,他也以为自己会为了沈含章,给苏永一个极尽哀荣的死法。但最后他才发现,苏永和戾帝,也和苏歆一样,死在乱刀砍杀、乱箭she杀之下。
人心里有鬼,难免就思三想四。他总觉得,苏永的死法,简直就是在宣告,下手的人是他。
所以沈含章每每当着他的面打了梁孟女,清黑的眸子刀锋般刺向她时,苏恒脑子里就嗡嗡的响。仿佛那巴掌打的是他,那恨之yù死的目光望的是他。
面对沈含章漠然疏离的面孔,他时常会想也许沈含章一辈子糊涂着也好。至少他还能骗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敬慕他,爱他,依赖他。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连丧兄之痛都能平复下来,沈含章心里,舅舅总不至于比兄弟、子女、丈夫还要亲近吧。
他愿意等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她心中怨怼消弭。
他一直都是很有耐心的。
而现在,有人用素质刀刺杀他。简直就像蓄谋已久的报复似的。苏恒无法不bào怒。
医女为他包扎的时候,他便亲自提审了刺客。
刺客招供,主使者是沈含章的时候,苏恒拔出佩剑,只一挥便将人劈了。医女见状不妙,匆忙跪禀,自己是顾长卿的孙女儿,今日一事,她不会吐露半分。
苏恒身上的伤还要人照料,只点了点头,命她继续上药。
其实当时,他面上平淡如初,仿佛毫不动摇。脑中却一片空白,连思考都不愿意。
刺客的话其实还没说完。
不过苏恒很快便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楚平送来急件,说是卫秀经陇西出蜀,与周、李两家都会过面。眼下已随李清到了长安。楚平已命人监视在朝任职的河北、陇西、河东重臣。怕长安有变,请苏恒尽快返京。
自立朝以来,河北一派便连受打压,河东又多是戾帝的旧臣,难以自安,倒是容易策反。苏恒不在长安时,他们还是能弄出些动静来的。
楚平信中没有提到沈含章,然而苏恒很容易便替他补上了这一环——卫秀策反这些人的筹码,正是沈含章和韶儿。
他不信沈含章会参与其中。
他所厌恶的是卫秀其人。想到沈含章可能会答应见他,苏恒便燥乱不已。
——会燥乱,其实就已经是不信任。彼时苏恒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二
刘碧君在他面前宽衣的时候,苏恒很清醒。
他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他并没有醉。他很清楚自己面前的是谁。
他有千杯不倒的酒量,只是沈含章爱他微醺的模样,他便每每装醉戏弄她。
他乐意将自己最好的模样给她看。他爱她面红耳赤,却移不开眼睛的模样。若再偷偷的亲他一下,简直要让他把持不住。有时闹得过了,触了沈含章的逆鳞,他便归罪于酒后失德,做出什么也不记得的模样糊弄过去。沈含章无可奈何时,最多戳着脸颊羞他一羞——她斜挑着眸子觑人时,眸光醉了般流转,自有一种妩媚诱人的风qíng,让他忍不住凑过去亲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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