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一瞬间仿佛时光跳跃,回到了收到书笺的那一天。
大堂里有很多人,全是我家的亲戚,他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像苍蝇一样乱哄哄。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见,我只是把那封书笺翻过去又正过来,正过来又倒过去的反复看了几十遍,然后,扭转头去,望着爹爹:“小白要娶公主?”
爹长时间的望着我,最后走过来,忽然搂住我:“丝羽,爹给你一万两huáng金吧。”
“哈?”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一万两不够,就两万两,丝羽,你要多少都可以。”
见多了爹吝啬的模样,他这么慷慨,我反而不能适应,连忙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看了手里的书笺一眼,然后啪的丢到地上,再用脚狂踩:“切,娶公主了不起啊!居然敢在我面前炫耀,找死!”
“丝羽……”爹看我的模样,就像看见银子在水上漂。
“爹!”我恶狠狠地盯着他,“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嗯嗯嗯!”
“好,小白娶公主,我要嫁太子!”
扑通,大堂里顿时倒了一票。有一位表表表表兄从人群里挣扎着爬起来,举着一只手发言道:“那个,丝羽表妹啊,当朝圣上今年才十九岁,尚无子嗣,只有一个皇姐。”
“什么?没太子?那……那就侯爷将军什么的,总之要天下最有名最出色只要我嫁了他就最让世人羡慕的男人!”
这回,不等该位表表表表兄狗腿,众人已异口同声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柳画年。
我想起来了。我就是那样决定要嫁给柳画年的。
虽然我在三年前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直到去年的十一月初四,才决定要嫁给他为妻。
眼睛酸酸的,我想我大概是在哭。
为什么清醒时想不起来的原因、想不起来的时间,却能在梦里如此清晰的呈现?
明明……明明不记得了啊……
有样温暖的东西轻轻地覆在了我的眼睛上,我想这大概也是梦境所带来的错觉,于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的睡去。
十三
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等我醒来时,已是huáng昏。夕阳从大开着的窗户外照进来,映得整个房间明明晃晃,一人坐在窗边看书,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完美侧影,我直觉的喊出“小白”二字,待他回过头来,却是柳画年。
“醒了?”柳画年微微挑眉,冲我一笑,放下手边的书走过来。
我怔忪了好一会儿,才认知到小白又消失了的事实,环顾四周,一切都与我睡前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唯一不同的是,薰苔的香气消失了。
柳画年走到chuáng边,侧头问:“你在梦里看见什么悲伤的事qíng了么?”
“嗯?”
“你一直在哭呢。”修长的手指伸过来,蜻蜓掠水的在我脸上抹了一下,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缩了回去,指尖上,一点晶莹水珠。
不会吧?哭了?我连忙手忙脚乱的擦眼泪,chuáng铺往下微微一塌,却是柳画年坐了下来,侧过身,摸着我的头发又问:“为什么哭呢?”
旭暖的斜辉里,他的眉眼五官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圣洁,而他的声音,又是那么温柔,足以让世间万物迷醉。
我怔怔地望着他,久不能言。
大概是我的反应取悦了他,柳画年弯起眼睛笑,靠的更近了些:“是因为凤仪公主来找你的麻烦的缘故吗?”
我继续望着他,不说话。
柳画年抚摸我头发的手变得更加轻柔:“不用理她。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我——柳画年的未婚妻,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了不起的女子,即使公主也一样。”
我还是不说话。
柳画年轻轻一叹,“你不相信我有这样的权势?连公主都可以完全不放在眼中?”
我抿了抿嘴唇,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我只是不知道——原来我真的是你的未婚妻。”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把我推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眸深邃幽亮,像沉在水里的黑玉一样。
而我,就那样捧着他的脸,缓缓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门,涉足江湖。但是,有关于江湖里的事qíng,我从小到大,并没有少听。”
我爹虽然是个吝啬鬼,但投机倒把,扶植势力,向来是他专长,据说江湖每十个门派里,就有五个的幕后老板是我爹。而金剑苏家,则是如日中天的中原大派,苏家的每个名字报出去,都无比闪亮,至于苏伯伯,更是天下第一剑,至今无人能及。
从小和小白一起长大厮混的我,最喜欢听的就是江湖里的八卦。
“遂子门的遁甲、唐家的暗器、少林的拳、武当的剑……样样都是绝活。但我认为,其中最绝妙的,要属七巧童子的易容术。据说,他做的人皮面具,巧夺天工,细致入微,即使是夫妻家人,近在咫尺都无法辨析。但是,只要是人皮面具,就会有缺陷,比如——在阳光下,会透明的有些异样。”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手指摸索到柳画年脸上微妙的凸起,然后往下狠狠一扯,怒叱道:“苏小白!你还要装神弄鬼的骗我多久!”
我其实早就该想到柳画年就是苏小白的。
江湖上那个柳画年是否另有其人我不知道,但是这个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怎么看都神秘兮兮且言行矛盾的柳画年,绝对是小白!
原因有三——
第一,小白消失了,柳画年就出现了,柳画年不在了,小白就又冒出头来了。这两人仿佛商量好了的依次出现在我身边,巧合的太过明显;
第二,柳画年对我的态度太暧昧,又对我的事qíng太过了解,尤其是肥妹这个称呼,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那么叫过我,那就是小白;
第三,以上种种理由可以都不存在,只有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动的那么明显,女子与生俱来的直觉对我说,柳画年是假的,他是我熟悉的一个人,最最熟悉的人。
于是,我的手指摸到突起物,摸到了那层盘旋围绕在我眼前的谎言,我要一切水落石出,我要秘密无处遁形,我就那么用力的、狠狠的,一撕——
呲——
声音尖锐的像钢刀刮过我的心脏,然后,我的心脏就停止了。
因为,我虽然真的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但是,面具下的脸,眸如秋水唇若涂丹,美的惊心动魄——却不是小白。
她是凤仪公主。
十三
我无法形容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反应。
即使爹爹看见一文铜板掉进yīn沟怎么也捞不上来时,那种惊悸与失望也不过如此了。
我还以为自己总算聪明了一回,竟然能看透如此复杂的事件里的隐晦玄机,没想到,现实永远比人类的想象更高明,面具下的人,竟然不是小白,而是凤仪公主!
“很意外吗?”她挑了挑眉,尽是风qíng。
“是你……”
“一直是我。”她浅笑着,又挽了挽头发,“虽然人皮面具可更易仪容,但是没有好的底子也变不出美极人寰的人儿来。好比一个人若是长了张大饼脸,想易容成瓜子脸,却是怎么也不能够的……怎么样?我的柳画年够美么?美的足以让向大小姐你动心么?”
我呆呆的看着她,简直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切,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
凤仪公主反问道:“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
我要是知道还用的着现在像个白痴一样杵着么???
凤仪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没等我辨析出那是什么,她已悠然道:“向大小姐,你说当今世上,最得意最风光最得天独厚了不得的女人是谁?”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回答:“唔……你娘?”
凤仪公主扑哧一笑。我瞪眼,难道不是太后么?连皇帝都得听她的,世界上还有比她更风光更得天独厚了不得的女人么?
“是你啊。”凤仪公主指着我,“就是你,向大小姐。”
“啥?”
“根据皇族统计得出,向钱名下的财产不计其数,光京都的商铺就有六成利润牢牢掌控在他手中,也就是说,他在街上随便哪家铺子买件衣服,那买衣服的钱最后都是收上去回到他自己手中,可称的上是真正的富可敌国,而他只有你这么一个独生女儿,等他百年归老之后,这些就通通都是你的。”
我瞪大了眼睛。
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我爹很有钱,但比有钱更qiáng烈的认知是——他真的,真的真的很吝啬。举个例子说,他外出谈事都很讲究仪容,要求衣衫光鲜,尤以里衣的领子和袖口,更能突显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因此,他所有里衣的领子和袖口都是可卸的,旧了磨损了,就单换个领子和袖口,其他部位,仍是旧衣。
因此,十六年来,事实上我并不曾真正领略到何为穷侈极奢,何为安富尊荣,我并不曾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富有。此刻,凤仪公主的这番话,顿时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而她又道:“而且,作为苏三公子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更是让整个江湖的女孩儿们都为之艳羡垂涎。你自出生起就一帆风顺没有挫折没有磨难,又长的貌美如花,你说,是不是全天下最得天独厚的女子,就是你?”
虽然对这位公主心态复杂略带敌意,但被她称赞漂亮,我还是小小的脸红了一下,正扭捏地抓着衣带琢磨着该回什么话好时,凤仪公主语调突然一转,变得yīn森森起来:“所以,如果想制造点什么悲剧的话,还有什么比染指一朵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地长大的小白花更有成就感的事qíng?”
我一震,凤仪公主的脸在我眼前扭曲,忽然变得不太一样了。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原来美丽也是分类的,有温和无害的美,以及,邪恶伤人的美。
我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却被她一把紧紧扣住了手腕,手上一疼的同时,身体仿佛也被什么力量禁锢住了,无法动弹半分!
“凭什么你可以活的这般得意?凭什么?”她笑得几近狰狞,“明明我才是皇女,明明我才是全天下最该幸福的那个女子,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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