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御史大人有什么指示吗?”严问山问道。
“除了上次让我跑了趟常州,就只是命我按兵不动,估计这突然冒出来的毒医估计让暗夜御史大人也受惊不小,”沈靖川叹道,“说起来,咱们还是赶紧给福禄王找‘枝叶蛊’的解药,否则我那三弟恐怕还要来取我大哥的血。”
“你这三弟也是够狠心的,”严问山感慨,“好歹也是兄弟啊。”
“不,我更怕我大哥……”沈靖川却神色凝重,“……他若是被bī急了,那才是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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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难得雨停,沿廊石阶洇透了雨水,赤脚踩上去又cháo又凉。庭院中积了斑驳的水洼,成群的蜻蜓半空中来回飞动。
傅清寒沿着长廊走过去时,看见沈晏周斜靠在阑gān上,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药吃了。
自那日之后,他这是头一次再见到他。傅清寒踟蹰不前,就这样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悄悄望着他瘦削的背影。
“……你吃了什么?”许久,见沈晏周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他才犹豫着开口问。
“药。”沈晏周简单地回答。
上次也说是药,这是什么金贵的药呢。傅清寒想问,又没有问出口。他小时候什么话都会毫无顾忌地说给沈晏周听,甚至第一次遗jīng都是提着裤子慌慌张张给他看。而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个万分熟悉的人,他却顾虑重重,yù言又止。
“王爷让我拿回来一些补品给你……”
沈晏周伸出手指,让一只莽撞飞过来的蜻蜓停在上面。蜻蜓的翅膀薄而光泽,纤细的身躯笔直的翘着。他懒洋洋看了会儿,轻轻抖手,蜻蜓就受惊飞走了。
“哥,我们得谈一谈。”傅清寒硬着头皮说。
“谈什么?”沈晏周头也不回地问。
“枝叶蛊的事qíng。”傅清寒既然开了口,也就没有后退的意义,“上一次我太过心急,弄伤了你,我向你道歉。”
“但是我上次说的,请你每次分给王爷一点血,缓解他毒发的事,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我们已经在努力找解药了,但是他的毒一旦发作就痛不yù生,我实在没办法了。福禄王对我很重要,我真的不能让他死。”傅清寒后背都汗湿了,“我不喜欢他,我只是不能让他死。”
“为什么不能让他死?”沈晏周随意地问。
“因为……”傅清寒突然闭上了嘴巴。因为我希望他能当上皇帝,替我父亲平反。这样的谋逆机密,他断不敢轻易让沈晏周知道。
“怎么不说话了?”沈晏周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傅清寒斩钉截铁道。
“真痴qíng啊,为了救心上人,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谎言?”沈晏周捧着他的脸,悠悠道。
“我真的不喜欢他!”傅清寒吼道。
“三弟,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沈晏周淡淡道,“可是现在,你已经开始想要我的血了。”
“对不起,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你。”傅清寒突然跪下,眨眼间抽出斩huáng泉一刀划开右手手腕,刹那间鲜血横流。他脸色有些发白,抬起头看着沈晏周,“以后你流多少血,我就流多少血……”
“三弟,你这才叫苦ròu计吧。”沈晏周微笑道。
他虽这样说着,却迅速从袖中掏出手帕紧紧按在傅清寒的伤口上,又撕下一条衣料替他包扎。
“三弟从小就是个耿直的傻孩子,”沈晏周一边包扎一边叹气,低垂的长睫微微抖动,看不清眼神,“你欠我的,都不用还。”
“那些人参灵芝让小福去炖炖,我收下了。这几日身体有些起色,也能像这样在院子里逛一逛,失一点血也不要紧,”沈晏周站起身,轻轻抚摸着傅清寒的头发,“三弟,无论什么时候,哥哥都会帮助你的。”
一瞬间,傅清寒鼻子酸涩,竟簌簌流下眼泪。他想起很多年前,沈晏周也是这样温柔地待他。失去很久的那位兄长,仿佛又再次回来了。这些年的疲惫、痛苦和委屈仿佛都能在这个人的怀中得到抚慰。他既感到愧疚,又感到被无条件地原谅和纵容的安全感。
目送傅清寒双眼通红的离开,端着托盘的小福目瞪口呆,“大少爷,您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可能我年纪大了,遭受不了再次失去他的痛苦吧,”沈晏周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前半生太过顺遂,所以活得傲慢恣意,从来不肯委屈自己,惹得三弟怨恨。这一次看到他又肯像以前那样亲近我,突然觉得为喜欢的人受些委屈,才是应该的。想不到竟到了这把年纪,才悟出爱人的道理。”他自嘲道。
“可我觉得您这委屈受得有点大了……”小福心里替他着急。疯魔和qíng圣竟只有一步之遥,大抵都是一个痴字吧。
第十二章
御史台的一名小官员弹劾首辅高柏后,宫内似乎并没有制止的意思。御史台短时间里又上奏了三份折子弹劾高柏,也有朝中官员附和。对政治敏锐的人大约已经嗅出风头,叶流之一派有意将高柏一举扳倒。
朝廷政局风云诡谲,远在江南金匮城的初秋却一如往年的安稳和缓慢。
日光照着窗棂里垂挂的薄糙帘子,庭院里的松竹影子便如水墨画作一般映在帘上。光芒透过糙帘编织的疏密jiāo错的fèng隙漏进屋中,如尘埃般漂浮弥漫。
沈晏周刚刚睡醒,拥被散发坐着。他面色苍白,目光祥和地望着窗口的光。
然而此时屋外却一片吵嚷,只听得小福怒斥道:“你们有完没完,不是前日已经来过了吗!”
随后门突然被打开,娃娃脸少年走了进来。
“大少爷,失礼了。”娃娃脸少年冷淡地说。他拎起沈晏周的左手,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了刀疤密布的手腕。
他犹豫了下,似乎没找到可以再下刀的地方。
沈晏周拆开右腕的绷带,腕上有三道新鲜的刀伤。娃娃脸少年抽出匕首,又在那伤口上划下一刀。
他取出一只小罐子,血却流得很慢,还没收集到多少,伤口便凝结了。
“失礼了。”他再次说,又将伤口划开。这一次鲜血流得快了些,他收集完就小心盖上了小罐子。
“傅清寒呢?”沈晏周问。
“王爷的毒近日发作得频繁,主人离不开榻前,”娃娃脸少年站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认真叮嘱,“大少爷,请您下次多饮些水,否则血越来越难流出的话,难免要多挨一刀受罪。”
小福站在门口怒视他的背影离开,“大少爷,这你也能忍?”
“我忍着,三弟才能高兴啊。”沈晏周倦笑道。
“你能忍,我忍不了。”小福的眼瞳突然闪过一丝红光,冷冷说道。
沈晏周浑身冷汗涔涔,眼前也有些看不清楚。他勉qiáng撑着身体侧卧下去,想要替自己拉上被子。他的手抖得厉害,竟怎么也拉不动薄被,只好唤道:“小福……替我把被子盖好……”
“大少爷……”小福替他掖好了被角。
“我没有力气……很困……”沈晏周模糊地说,“三弟晚上回来……你要……叫醒我……”
“放心,睡吧。”小福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说。
沈晏周睡得不安慰,做了很多的梦。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人说:“三少爷,您回来了。”
“嗯,大少爷睡了?”傅清寒的声音响起。
“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沈晏周一下子着了急,他拼命地想睁开眼,坐起身,走出去叫住傅清寒,可是身体却沉重地抬不起一根手指。
他急得在梦中流下眼泪,等了一天傅清寒回来了,他却起不来去看他一眼。
忽然之间眼角一暖,有人用生了茧子的手指轻轻抹去他的泪水。
“哥哥?”傅清寒的声音近在咫尺。
沈晏周睁看眼,却又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只能一个劲地哭,含含糊糊让他不要离开。心里只固执地认定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哭着哭着就觉得身子一下子沉入海底,原本轻飘飘的身体,忽然变得十分沉重。沈晏周睁开眼,恍惚地看着糙帘外透过来的沿廊上灯笼的光。
原来都是乱梦,他抬起手摸上脸颊,湿漉漉一片。
庆幸只是梦,傅清寒还没有回来。他嗓子又gān又痛,稍微一动浑身就冒出冷汗,脑子浑浑噩噩沉得厉害。伸手摸出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在手心,沈晏周默默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放进嘴里。
最近连鸩羽也越来越不管用,这样下去,这副身体会怎么样呢。
他听到远处的马嘶,便不再想了,吞下了药,缓了缓披衣而起。
福禄王近日毒发频繁,整个王府也有些动dàng不安。傅清寒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直到晚上他饮了血睡过去时才动身回府。
随着谋逆的策划一步步实施,他整颗心也提了起来,只觉如履薄冰,疲惫不堪。
秋夜清朗,傅清寒挥退车夫,一个人沿着阒无人影的长街漫步。黑暗之中,远远地,他望见沈家巷子口有一盏灯。
稍微走近了些,他看见沈晏周披着青袍,提着灯笼,倚在巷口的桂树下衔笑等候他。
“三弟,你回来了。”沈晏周柔声道。
这一刹那,傅清寒蓦地有些感动。
他和沈晏周并肩往家走,小小的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光。一路不多言语 ,他却不觉得寂寞。
吃过了饭,傅清寒坐在廊中乘凉。沈晏周端出酒来,笑问:“三弟,陪我喝酒吗?”
不等傅清寒回答,他已斟满一杯,递了过去。
傅清寒无意推拒,一饮而尽。沈晏周似乎兴致不错,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小酒盏放在唇边呷着。夜风拂过,庭中一片泛huáng的柳叶轻轻飘落在酒坛旁。
傅清寒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泥雕递了过去。那雕塑是一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的胖娃娃。
“大阿福,你雕的吗?”沈晏周惊讶道。
金匮城自古有关于“大阿福”的传说,城中人认为这个胖娃娃是能避灾避邪的吉祥物。
“今日是你的生辰,这就算礼物吧,”傅清寒耳朵有点发红,“我雕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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