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周丝毫不畏惧他锐利的目光,拢手迎风闲立。严问山只觉他浑身都是破绽,然而每当他想出手的那一瞬,却又会惊觉无处可攻。
就在他伺机而动之时,沈晏周飞身而出。严问山眼前一道白影,他根本无法辨清,本能地举剑刺去。剑似乎刺中了什么,但紧接着他的虎口一麻,生平头一回祖传宝剑竟脱手而出。继而他双膝剧痛,猝然扑倒,宝剑锵然刺下堪堪落在他的睫毛边。
沈晏周已经重新回到了船篷前,目光微移,瞥了眼自己被严问山削去一截的鬓发。
他按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伏下了身,仿佛下一口气就会喘不上来。沈靖川见他勉qiáng朝船夫做了个开船的手势,紧接着就觉自己后颈一痛,眼前漆黑一片失去了意识。
“大少爷,把他们送到哪里去?”船夫请示。
“姑苏老表舅家。”沈晏周把沈靖川拖进船舱,盖好被子,临行之时迟疑了下,又转身回去替他掖了掖被角,叹了口气。
一叶扁舟划开太湖碧波而来,沈晏周轻轻一跃,在两只船jiāo错而过的瞬间落了上去。他轻车熟路地从船上茶桌下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把药丸,随手丢进嘴里。
弄棹的少女看得肩膀一耸,似乎想说什么。她还未开口,沈晏周就斜倚在船头,闭上眼道:“小福,我不想听废话,你不如唱支吴侬小调,让我好过一点。”
小福看了眼他的脸色,难得不顶嘴,按了按斗笠,当真就开嗓唱了起来。
“晓窗开,云鬓绕,秦淮十里佳人俏。金陵少年不知愁,倚马堪折章台柳。小蛮腰,金步摇,嚼碎红茸回眸笑,檀郎莫负chūn光韶,岁月催得红颜老……”
作者有话要说: 倘若人生只谈风月,无关深qíng
第二十二章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大街上有时能看到被冻死的醉鬼。
傅清寒躺在巷子里,仰头凝视狭窄的天空。他感到寒意入骨,身体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再躺一小会儿,他心想,于是默默闭上眼睛。
即使沈晏周恨他,他也不会感到这样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伤他匪浅。但是沈晏周却偏偏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金钱相关的利用。如此说来,他的半生,岂不是一场笑话了么。
他以为的深qíng,却原来只是场散发着铜臭气味的骗局。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突然撤掉了支撑自己世界的支柱,整个人生都要坍塌崩溃。
生不如死,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如此,沈晏周!
傅清寒突然放声大笑,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有孩童指着他道:“娘,那里躺着个疯子!”
那母亲捂着孩童的眼睛,搂着他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过去了。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色都黯淡下来,也没有人走过来看他一眼。家家户户都飘起了饭菜的香气,正是到了吃晚饭回家的时候,巷口街角纷纷响起此起彼伏的母唤儿声。他以前在外面玩疯了的时候,沈晏周也常常会出来找他,一边嗔怪一边替他拍打衣服上的灰土。
不知为什么,好像突然就懂得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傅清寒浑身都被冷风chuī透了,却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苍蓝色的天空,直到意识模糊起来。
“阿还,你醒醒。”有个人在耳边一直呼唤。
傅清寒勉qiáng睁开眼,含糊道:“哥哥?”
“我就觉得像,果然是阿还!”那却是个女子的声音,“你怎么躺在这里,你病了,快起来……”
傅清寒清醒了点,睁大眼看着面前的女子陌生的脸,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名字。
女子扶起他,苦笑道:“我是小宛呀,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在你家隔壁开胭脂店的,小时候我们一起玩来着。”
“是你……”傅清寒这才从这张陌生的面孔中逐渐辨认出了她依稀的容貌。
“别多说了,来,我扶你进轿子。”小宛把傅清寒扶进一顶漂亮的小花轿,朝轿夫招招手,一摇一晃地往河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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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寒当夜发起寒热,折腾了一晚,睡梦中尽是沈晏周。他梦中的沈晏周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坐到榻前用微凉的手抚摸他烧得滚烫的脸颊,温柔又无奈地笑道:“阿还,你只不过做了场噩梦,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呢。哥哥啊,最喜欢你了……”
“我也最喜欢哥哥了,”傅清寒一头钻进他的怀里,整颗心放松下来,不知是委屈还是欣喜地放声大哭,“还好只是梦,我以为哥哥不要我了……我好害怕……好难过……”
“傻阿还,都只是梦罢了,哥哥给你买了海棠糕吃。快起chuáng,不哭了哦。”沈晏周用手轻轻梳理傅清寒的头发,微笑着把他抱起来。
傅清寒睁开眼,却只觉满脸是泪。发觉方才不过是梦的一刹那,他的心如同刚被人掐住,酸疼得说不出话,只有泪水又簌簌滚落。
他嗓子gān涩,头痛yù裂,躺在一张jīng雕细琢的chuáng里,打量着装潢华丽又俗气的房间。房间有节奏的摇晃,窗外一片碧波,他推测出这是在船上。
“醒了,来喝点粥。”小宛端着一碗粥婀娜走进来。她孤身一女子,却与他这男子同处一室而不避嫌,让傅清寒有些惊讶。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按着疼痛的嗓子,勉qiáng收拾起心事,挣扎着坐起问。
“太湖上的花艇,这一片都是徐娘的,叫徐船。”小宛一边chuī着粥,一边苦笑道。
金陵、吴门素来有停泊在水中的jì馆,因其多为装饰华美的船只,所以被称为“花艇”。傅清寒万没料到小宛竟流落至此,他继而想起当初她一家子被沈晏周赶出金匮城的事,心底涌上愧疚。
“你们后来搬出了金匮城……”
“我来这里,与此无关,”小宛生来心思细腻,久在风月之地又格外善解人意,立刻猜出傅清寒的心事,便温言解释道,“我们搬走后,爹爹还是做胭脂生意,本来日子过得也不错。可惜我遇人不淑,嫁了个赌鬼,他赌光了家产就一死百了。我为了养大善儿,只得流落于此。”
傅清寒这时才注意到舱外一直有个探来探去的小脑袋。
“善儿,进来。”小宛朝小男孩招招手。小男孩欢快地跑进来,一头扎进小宛怀里,又羞怯地悄悄抬头打量傅清寒。
因为小宛这事压在心头,又和善儿闹了一会儿,傅清寒自己的心事反而冲淡了些,他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能逐渐面对眼前的状况。
小宛打发善儿出去,这才叹道:“阿还,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些。”
“怎么听说的?”傅清寒问。
“都说你去京城读书,两年前才回来。我当是沈大当家病得厉害了,找你回来继承家业。却怎么昨日……昨日沈大当家找柳知府把你从沈家除了籍?”小宛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怕伤了他痛处,“这事闹得挺大,全城人都知道了。我也是担心你,所以昨日从薛员外家出来,就特地绕道想路过沈府看看,没想到正好看见你倒在巷子里。”
“沈晏周……他大概是真的讨厌我吧。”傅清寒道。
“沈大当家以前最疼爱你,兄弟多年不见,想必是有些误会……”小宛好心劝解。
傅清寒揉了揉眉心,终于qiáng压住心事坐起身,“小宛,你有纸笔吗,我想写封拜帖,送到福禄王府去。”
小宛给他拿来了笔墨纸砚,在一旁替他研墨。傅清寒道过谢,提笔写好了拜帖,这才洗了脸,整理一番往福禄王府去。
如今政局已是千钧悬于一发,傅清寒没料到沈晏周在这节骨眼上整了这么一出。他还有要紧事做,当务之急仍是去安抚讨好福禄王,以免他两年辛苦付诸东流。
拜帖已经送进去许久,他站在福禄王府大门前候了半晌才有小厮出来通报:“王爷出门去了,此时不在府中。”
“不在?王爷何时回来?”傅清寒立刻追问。
“不知,王爷没说。”小厮张口即来。
这恐怕是摆明了不见,傅清寒心沉下去了。他正转身要走,正看见沈府几个眼熟的下人担着大箱小箱从侧面小门进府去了。这种事他在沈府时也做过多次,箱子里多是金银财帛绫罗绸缎,无非是贿赂。
沈晏周深谙此中手段,竟不知他什么时候,也和福禄王亲近起来了。仔细一想,或许从他当初替福禄王杀连环水寨的殷九嗥时,两人就诸多来往了吧。
也难怪沈晏周敢突然发难,原来早已撬走了他背后的靠山。
第二十三章
傅清寒回到徐船时,水面已经热闹起来,数条大大小小的花艇上灯火通明,莺歌燕舞。他上了小宛住的那艘颇大的花艇,正要下到船舱去,就听见背后有人倒吸了口气。
他转身一看,竟然是金匮城绸缎铺的掌柜。
“三、三……傅、傅公子……”他磕磕巴巴地说。
“陈掌柜,你怎么在这里?”傅清寒问。
陈掌柜低着头有些局促,“大少爷请我们远近几个铺子的掌柜赴宴,没想到是来这地方。金匮和姑苏花艇虽有名气,但过去大少爷不喜欢,从来没在这里招待过……我也来的少……”
“他也在?”傅清寒一惊。
“是……”陈掌柜的铺子是在傅清寒手里发达起来的,所以他对傅清寒总还是多几分尊敬。
“他病得厉害,还能来这里寻欢作乐?”
“大少爷病得厉害了?我看他这两日气色倒还不错……”陈掌柜老实说道。
傅清寒下了船舱,善儿跑来给他摆了一副碗筷,“娘留给你吃的……”
“谢谢善儿,”傅清寒抚了抚他的头柔声道,“你娘呢?”
“在阁子里……”善儿比划道。
他口中的“阁子”指的是花艇上的二层小楼,那里风景最好,用来招待包船的贵客。傅清寒端起碗筷吃了两口,只觉心口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眼,那伤口看似狰狞,却未伤肺腑,如今已结了痂。
这种疼痛,比起躯体,更像是来自深处。不管表面恢复的多好,里面却永远无法愈合。傅清寒叹了口气就放下了筷子。
他坐在昏暗的舱底,阁中欢声笑语不断传来。须臾舱外善儿呜呜大哭,他忙披衣出去,只见梳头婆正在训斥善儿。花艇的鸨儿被称作“梳头婆”,这徐船的鸨儿就是这个徐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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