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听他讲了这许多, 终于渐渐能勾勒出眼前这位故友的模样。
谢景明想, 刚出事的时候,沈金飞大概还是从前的那个沈金飞,可是一天又一天,一个又一个人,一件又一件他说了和他懒得说的事, 把他的的确确地改变了。他走投无路,他不断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却不断地失望透顶。天是不会塌下来的。最痛苦的事qíng未必是天崩地裂,而是钝刀子割ròu,一刀刀的,血淋淋的。
沈金飞说完了,便慢慢地往山上走。他肚子饿了,想去吃烧jī了。
他走出很远,谢景明才追上来。两人继续并肩地走。
“景明,加入我们天宁教吧。”白金飞说。
谢景明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白金飞挑眉,并不觉得惊讶。谢景明刚刚参加了伐魔大战,吃了那么大的亏,他心里必定是恨着天宁教的。要他转变立场,一时三刻怕急不来。
“没关系。”白金飞温和地说,“你先住着,把伤养好。其他的事qíng日后再说。”
过了片刻,他胸有成竹地说:“你会留下来的。”
“不。”谢景明坚定道,“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白金飞愣住。
谢景明看了他一眼,同样信誓旦旦地补上了一句:“一定会。”
……
谢景明在天宁教待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每一天他都在和白金飞进行一场古怪的角力。
白金飞给谢景明安排的住处就在自己隔壁,每天一大早两人不管谁先醒了,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洗脸,第二件事便是去找对方。
两人一汇合,白金飞就拉着谢景明到出岫山上闲逛。
白金飞说:“你看这里山水多好看呀,看多少年都看不腻。”
谢景明说:“huáng山比这里好看百倍,以后我带你去看。”
白金飞说:“来,快尝尝这山泉,可甜了。喝过这里的水,你就再不想喝外面的水。”
谢景明说:“华山的山泉比这里甜百倍,以后我带你去尝。”
白金飞说:“快瞧瞧这棵大榕树,活了一百多年啦!”
谢景明说:“西域的胡杨树,千年不死,千年不腐,你想什么时候去瞧?”
白金飞不屑地撇撇嘴,道:“什么时候去瞧都可以。教主让我打理教外事务,你要是不喜欢出岫山的风景,我们就出去。”
谢景明道:“那现在就走!”
白金飞道:“行啊,我打算去教外新办一个杀手组织,方便行动。你说取个什么名好?”
谢景明把脸一沉:“别闹了,弄那个做什么?我们去游山玩水。看中原山河,看大漠huáng沙。”
白金飞道:“好好好,我顺便去各地招揽人才。听说大漠里长大的孩子身手一个赛一个地矫捷,好好调教,来日必成大器。”
谢景明深吸一口气:“也好。我们可以在每个地方都住上几年,教孩子们习武,免得他们来日受人欺负。除了教他们习武,也要教他们德行,免得他们练好了武功出去欺负别人。”
白金飞沉默了片刻,道:“对了,你从小就是个武痴,虽然你们谢家的看家功夫是双刀,其他兵器你也都爱耍耍。我们天宁教分十八部,每部弟子练的是不同兵器不同功夫,比那劳什子天下论武堂都厉害得多。你想学哪一门?我教你啊!我现在功夫可厉害了!”
谢景明道:“比天下论武堂厉害?我不信。不如以后你教一个孩子,我教一个孩子。等他们长大了,让他们比比,看谁教出来更厉害。”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都不甘示弱,只讲自己的话,不肯接对方的茬。到了最后,也只能不欢而散。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白金飞每天带着谢景明到处逛,给他介绍天宁教的人,给他讲天宁教的好。谢景明就跟他说自己在天下论武堂学武的时候认识的人,发生的趣事。于是每一天的结果都是都是不欢而散。
白金飞心里惊讶,谢景明也同样诧异。他们都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样顽固。
白金飞记得从前的谢景明快意恩仇,不是一个讲正邪的人,而是一个讲qíng义的人。
而谢景明记得从前的白金飞温和随xing,自己说要去哪里,他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去。
然而早已物是人非了。
渐渐的,谢景明的伤qíng好了许多。
这天白金飞又来找谢景明。两人并肩向外走,却谁也没有再开口。该说的早都已经说完了,而且是磨破嘴皮反反复复地说,可惜对方似乎都没有听进去。
走了半程,谢景明打量着周围的景色,终于开口:“这条路我们没有走过。”
出岫山就那么大,这么些日子早都已经走完了。
白金飞笑了笑,道:“你伤好的差不多了,这个月一直闷在山里,我带你去山下看看吧。我们出岫山周遭的景色也是很好看的。”
于是谢景明又沉默。
两人出了山,又走了一段路,前方有一条小河。两人在河边停下。谢景明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头道:“那里是不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地方?”
白金飞点点头。
谢景明望着山头出神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望着面前流淌的河水发呆。
他道:“阿飞,你还记得从前我教你游水吗?”
白金飞道:“我记得。那时候你一直托着我,许多人都叫你放手,让我自己呛几次水,呛了水就会游了,可是你一次都没有放手过。”
谢景明道:“其实有很多次我真的想放开手的。可你把自己jiāo到我的手里,我怎么忍心放手?”
白金飞笑道:“你一直是这样的人。”
他对谢景明伸出手,软声软气地请求:“景明,我需要你。以后也不要放手好不好?”
谢景明转过头看着白金飞伸过来的手,沉默了很久,却没有伸手去握。他低声道:“其实这些天有很多次,我真的有冲动,想说,好,那我就留下来吧!但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加入天宁教。”
白金飞也沉默了。片刻后,他收回落空的手,望着边上波光粼粼地河面,平静地说:“有很多次,我也真的想说,好,我跟你走!但是不行,我不可能离开。”
他抬起眼,回应谢景明的目光,才发现谢景明的眼眶竟然红了。
白金飞怔了片刻,忽然拔剑出鞘,剑锋直指谢景明。
谢景明看着寒光闪烁的剑锋,迟疑片刻,未动。
白金飞道:“你总说天下论武堂好,我还是觉得我们天宁教更好。你在天下论武堂学了五年,我在天宁教也待了五年。我们比比吧,我真的很好奇,现在我们谁更厉害。”
谢景明想了想,拔出自己的双刀,摆开架势。
白金飞提剑攻了上去。
小时候白金飞和谢景明也曾切磋过几次,那时候谢景明总是赢得毫无悬念。然而这一次,白金飞却极为轻松地赢了。他只用了两招,就打落了谢景明无力的左手持的短刀,三招后,剑尖顶在谢景明的胸口。他没有停手,手中的剑继续往前刺!
然而仅仅刺进皮ròu一寸后,他还是停下了。
他第一次赢了谢景明,本来可以炫耀。可或许是赢得太轻松了,他本来想调笑两句,刚扯起一个笑脸,又颇觉无趣地把嘴角耷拉下了。
“你若执意不肯留下,我就只能杀了你了。”他说。
谢景明坦dàng回应:“我纵然死,也不可能为魔教效力。”
白金飞不生气,只是叹气:“你真傻。都这时候了,还一口一个魔教。你说句假话哄哄我,你说我就信了。你趁我不备,不就可以逃走了?”
谢景明非但不骗他,还说出了更过分的话:“我若走了,而你不走,我们就是势不两立。有朝一日,也许还会兵戎相见。”
白金飞思索片刻,深以为然地点头。他又想笑,可眼眶也有点红了。
他抽出剑,挽了个剑花,随即收剑入鞘。剑鞘合上的同时,谢景明的一缕长发也随之落地。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嗯。”
“你知道我也还是说一遍。这是恩断义绝的意思。谢景明,我们恩断义绝啦!”他语气轻松,“我挺舍不得的,真的。可是没办法呀,这些年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人没了谁不行呢?”
就在刚才,他说,我需要你。现在他又说,人没了谁不行呢?
谢景明过了很久才又嗯了一声。
这个结果不意外。这一个月来,他们都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了。而这已经是最温和的方式了。他们都比对方想象得温柔,也都比自己想象得心软。然而纵使早有心理准备,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会难受,还是不甘心。
头发落地之前,谢景明伸手想捞,可惜没有捞到。
白金飞道:“这段时日我同你说天宁教的好,你却总和我说外面的天下有多好,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有那么多有趣的人。你说得那么好,说得我都心动了。我是去不了的,你就替我去看看吧。江湖上这些破事儿,你能少搀和尽量少搀和。”
他一面嘱咐,一面慢慢地后退。他该回去了。
他摆摆手:“不跟你多说了,再说我都想哭了!”
那一年,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天宁教右护法,也不过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而已。
可他不想说了,谢景明却还有许多话要说。
他对着白金飞离去的背影喊道:“阿飞,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你在乎的人。可我想应当是有的,人活着总得给自己找个开心点的盼头。恨不是,喜欢才是!”
白金飞没回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谢景明捂着被刺破的胸口,他一用力,伤口就往外涌血,可他还是很用力地对着白金飞的背影喊:“以前你就不喜欢听人讲大道理,我也不喜欢。可是有些大道理的确有它的道理!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你不收手,早晚有一天,当年的事qíng你还会再经历一次!”
他听见已经走远的白金飞吼了回来:“谢景明!滚你妈的!”
谢景明胸口也疼,断过的左臂疼,哪里都疼。他喊不动了,蹲下身抱住自己,剩下那点力气用来憋眼泪。
然后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放声大哭的声音。
于是他也憋不住了。
他把脸埋进臂弯里,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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