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一坐下,纪清泽就要动手去揭高轩辰脸上的面具。他左右看这张脸不顺眼,还是想看他从前的样子。
高轩辰按住他,不叫他乱动:“别闹。让别人看见怎么办!”
纪清泽嘴唇用力,好似有些生气,憋了片刻才道:“那你别出去让人看。”
高轩辰好笑。他现在在纪清泽的房里,怎么不出去?难不成今晚他就睡在这里了吗?
纪清泽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板着脸,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又要去揭他的面具。高轩辰哪里会怕他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甘示弱地去捉他的手。
两人正要闹起来,突然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高轩辰连忙向后一跳,纪清泽的手也僵在了空中。
“谁?”纪清泽冷冷道。
“纪公子,少主命我送热水来给公子洗漱。”
纪清泽皱着眉头,好似要拒绝。高轩辰忙道:“进来吧!”
外面的侍从这才推开门,送来了浴桶和热水。沈花匠在这些生活琐事上一贯很细心,纪清泽昨晚从战局中带剑脱身,在外面躲了一天,身上都是血和土灰,连澡也没洗过。沈飞琦知道他一贯很爱gān净,唯恐他过得不自在,百忙之中还让人备水为他洗澡。
侍从将洗澡水灌满,又问道:“高公子,你的……”
“哦,先放我屋里吧,我一会儿就回去。你们弄完了就出去吧,我和纪公子还有几句话要说。”
侍从领命退下了。
浴桶里呼哧哧冒着热气,让整个房间水汽氤氲。虽说他们的谈话被人打断,但从浴桶进屋的一刹那开始,纪清泽的眼睛就跟沾了胶似的黏在桶上放不开了。
高轩辰好笑地用手指搓了搓他手背上一块血渍,搓下一道泥灰来。他道:“趁着水热,你赶紧洗洗吧,可难受死你了。”
纪清泽确实已经拒绝不了洗澡的诱惑。他战起身,轻轻道:“你别走。”
约莫是热气蒸的,高轩辰老脸也跟着发热,嘴上却大大咧咧道:“大家都是男人,又不是没看过!我不走,你洗,你边洗咱们边聊!”
第五十一章
小端方行事一贯端方, 东西要收拾得整整齐齐不说, 忌讳也有一大堆。他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也不喜欢被别人gān涉自己的私事,所以即使在天下论武堂这样一个共同生活的地方,他也总是坚持自己一个人洗澡, 不愿意和其他人luǒ裎相对。
从来只有高轩辰偷偷摸摸看他洗澡,这还是他第一回 ,主动开口请高轩辰看他洗澡——虽然话不是这么说的, 但事实上也差不多了。
纪清泽起身, 缓缓解开腰带。他倒不是要在洗澡上做什么文章,只是怕高轩辰这一走, 下次他们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谈得上话了。当时没想那么多,当要脱衣服的时候才察觉不妥——不妥就不妥吧, 管他呢!
于是他迅速解开衣服,迅速钻进浴桶里, 仿佛慢一点就要受冻着凉。他又迅速用热水把脸扑湿,热水将脸蒸热,也就顺理成章了。
高轩辰却突然起身, 走向门口。
纪清泽惊讶地看着他, 当看到高轩辰把手按到门上的时候,他亦伸手去抓自己脱下的衣服了——毕竟高轩辰是他见过最无耻的人,倘若这时候推门跑路,这家伙也绝对不是做不出来的!
就在纪清泽准备抓衣跳起的时候,他听到“嗒”的一声。高轩辰把门闩闩上了。
纪清泽:“……”
于是当高轩辰转过身来的时候, 正看见纪清泽木愣愣地站在浴桶里。chūn光尽现。
高轩辰:“……”
纪清泽:“……”
这样的局面就很尴尬了。
纪清泽率先回过神来,哧溜一下又缩回浴桶里。他缩得太猛,整个人都潜到水下,浴桶里水花溅出来不少。
等他再次恢复了一脸端方,从从浴桶里钻出来的时候,高轩辰已将脸上的易容面具除了。
说是要好好说说话,可眼下这场景,两人都被热气熏的一阵茫然,迟迟无人开口。
纪清泽缓缓地掬起一捧水,擦了擦自己的胳膊。
高轩辰忽觉自己身上也痒痒的,忍不住挠了挠,亦挠下一道血灰来。他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等着纪清泽回来,身上也还脏着。他想找话说,然而头脑空白,脱口而出:“我也还没洗。”
纪清泽:“……”
他勉qiáng维持的端方快要绷不住,脸色几变,想要开口,又咽回去。再要开口,又说不出来。
下一刻,又听高轩辰道:“我屋里的水快凉了。”
纪清泽眼皮狠狠一抽:“……”
高轩辰挠了挠脖子,嘿嘿傻笑了两声:“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也想……呃,那什么,一看到你洗澡,我就想到以前我偷你的衣服。其实那天我有个很坏的主意,本来想看你光着身子怎么回去,结果看见你从水里出来,我又觉得不能让别人看见你这样,忍不住就把衣服还给你了……啊,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纪清泽默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高轩辰一双眼睛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倘若盯着看人家洗澡,实在不大好,他倒不是没盯过,只是那时候他躲在暗处,怎么样都是暗搓搓的。如今他身在明处,自己也被人看着,有什么反应都掩饰不了。可若是不看,屋子里就那么大点地方,他忍不住就要偷偷摸摸往那里瞅。
须臾,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我帮你擦背吧。”
纪清泽默认了。
于是高轩辰拿起搓澡巾,走到纪清泽的身后。纪清泽的肌肤十分光滑,只是背上有几道暗淡的伤痕。过了许多年,那伤痕已经长平了,颜色却还与周遭的皮肤不一样。
高轩辰用手指轻轻划过那几道疤痕。他突然想起先前纪清泽和他说的,在遇到他之前,从不知道什么是快活。他用力皱了下眉头:“你爹打的吗?”
纪清泽垂着眼,趴到浴桶的边上,低低嗯了一声。
“他为什么要打你?”高轩辰自己从小是孤儿,没有父母在身边,是养父高齐楠和两位护法将他带大的。他自觉他年幼的时候顽劣至极,可就算他把长辈们惹急了,也从来没有挨过打。白青杨自有一套唠叨大法,不念到他老实决不罢休;白金飞脾气极好,不管他做什么都惯着他;唯有高齐楠凶一些,也顶多拿根长棍往他脚边敲两下吓唬吓唬他,棍子没往他身上落过。他尚且如此,纪清泽那么规矩懂事,又怎么还会挨打呢?
纪清泽淡淡道:“从前我以为是我不够好。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他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这水有些凉了,可听在高轩辰耳朵里,却叫他又气又心疼。他看着纪清泽单薄的身躯,很想弯下腰抱一抱他,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拘束着。这想法很久以前就有了,那时候懵懵懂懂,与其说不敢,不如说尚且不够明白,所以只能借着cha科打诨占些便宜。现在却是真的不敢了。
纪清泽低声道:“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
高轩辰还在想纪家的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什么话?”
纪清泽沉默。
高轩辰这才明白过来:“啊,你是说一年前。”
顿了顿,愧疚道:“那时候在天下论武堂的学业快满了,我骗了你们那么久,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又失去了内力,自己心qíng太坏,便迁怒于你。”
纪清泽诧异地回头:“你那时候便失去了内力?怎么会?我以为是因为风剑!”
高轩辰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他忙道:“是我自己练功练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年纪还轻,以后再练就是了!”
纪清泽急急道:“你练功怎会练岔?”
“一个不小心呗。你也知道我是魔教的人,我偷偷练的都是邪魔外道的功夫。唉,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他把话题岔开了,“说起来,这一年你的剑法怎么jīng进得这么厉害?”
从前纪清泽很少会用纪家的游龙剑法,然而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的剑法造诣已非同往昔,甚至能在王家堡以一人之力单挑王家堡两大高手,不可小觑。而且他的功力总是能在打斗之中不断提升,他尚没有发挥出全力,倘若再遇上更厉害的对手,他又能jīng进到什么程度?无法想象。
纪清泽老老实实道:“是我心急了。我本想去魔教复仇……”
“哎?”
原来这一年来纪清泽是怀着这样的信念,那他必定练功练得废寝忘食,进步飞快也就不稀奇了。
高轩辰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想了想,伸出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
纪清泽把他的手拽了下来,拉住就不放了。
片刻后,他闷声道:“你能不回去吗?”
高轩辰惊讶:“不回……天宁教?”
其实他这一次出来,原想着自己命不久矣,查完案子,归还了青雪剑,他也就再没什么遗憾了。天宁教有白青杨和白金飞在,他徒挂一个教主的名号,却向来不管正事,有他没他无甚差别。
他迟疑着没回答,纪清泽抓他的手不由用力了几分。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慢慢地开口:“倘若你不回去……我也……不去了……毕竟,你养父已经死了。”说完之后,他就紧张地盯着高轩辰看。
高轩辰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其实很早就想劝纪清泽放弃仇恨,倒不仅仅因为纪清泽想要复仇的对象是天宁教,而是一个人倘若为了复仇而活着,必然活得很辛苦,反而错失了许多值得高兴和珍惜的东西。他自己说是为了查案而回来,其实案子虽然要查,但他大可以不用将自己置身险境,说穿了还是为了自己心底的那点yù念。
终究是他yù求太多。他爱吃豆腐花,结果把魏叔拖上山来当了厨娘。他说是想要查案,其实还是心里放不下,哪怕换一个身份,也还想再同心里念着的人相处一段日子。倘若只记得仇恨,他又怎能站在这里和纪清泽这样说话呢?
却没想到他还没劝,纪清泽竟自愿为他放弃铭记了十多年的杀亲之仇。多少年的执念竟然可以在一瞬间因为一两句话和一个冲动的决定就减淡,人心实在很奇妙。
高轩辰略一迟疑,没有拒绝,亦不敢一口答应下来:“呃……此事事关重大……我得考虑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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