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欸——”
“商师爷。”毫无对方喊她rǔ名的亲近意,节南的声音平稳,右手从羊皮筒子里伸出来。
那只手,不同于脸色苍败,尚润白,但她摘下遮耳帽,刘海乱分时,乍现额头一条寸长的淡色疤,几入眉心,平添三分狰狞。
自打节南回来,商师爷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条疤,诧异道,“哟,自古额满福满,我记得你小时候长得老饱满的福气模样,怎生破了相貌?”
节南稍微拨弄一下头发,那道疤就让厚厚的刘海掩去了。
她眼睛笑眯起,青削面容竟刹那流露几分恬美,又刹那消隐,也消隐了眉头一丝不耐,淡道,“小时候刚开始跟师父学艺时,不小心磕了一跤。商师爷,您说过好几回不用我再来了,会自己瞧着办,上回更是起了誓。可今日听到鼓声,反反复复又唤着我,让我不得不来一趟。您老说话不算话,是想跟县里百姓一道欺我,也置县衙地契不顾了么?”
告她的人太多,县衙的官差太少,为了省时省力,代管全县的商师爷gān脆专门设立了一种鼓点,贴在衙门口告牌之上,明着写好,凡告桑家女娘之人,必须照着鼓点敲。同时又私下跟住在隔街的她通气,听到这种鼓点反复三遍,就请自己上堂,省了衙差来去。
商师爷听节南这般道,当然要叫屈,“小山哪,我要是欺你,何必等到今时今日。我早跟你说过,靠县衙包庇只能过得了一时,不如让大伙儿出出气。你到底不是你爹,离家那么些年,谁还能真恨上你?而且你没觉着,近来告你的人越来越少,让你安生多了?”
节南嘴角往上一翘,讥诮转瞬而逝。安生啊,真是安生,安生到心里生不出烟,直接一把烧成飞灰了!
商师爷从来读不出这姑娘的心思。
全县有一大半地,包括县衙在内,曾经归桑节南她爹桑大天,现在归桑节南。
按南颂法令,女子也是合法继承者,若父母兄弟皆不在,财产自然由女儿继承。不过,五年内若无人认领,财产视为无主,由官衙代收分配。以土地为例,现租户无需费一分一毫,优先获得所有权。
谁知桑家幺女突然回来了,好死不死正踩中五年这个点,顺理成章,成为凤来县最大的地主。
商师爷这才不得不小心伺候着。
他不像安姑那些眼皮子浅的东西,明明占着桑家地,却以为老天庇佑,更见桑节南没脾气没胆气,能为了那么点小便宜,满足那么点好胜心,把偷jī摸狗那么点屁大的事往人头上扣,就觉着泄愤了。
南颂以法治国,他懂法,所以明白,只要眼前这姑娘认真追究,凤来县老百姓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南颂法最厉害的一条,就叫“父母罪,不及子女”。
也就是说,哪怕这姑娘的爹祸害天下,跟这姑娘却没有半个子儿的关系。
桑节南看商师爷眼珠子乱转,仿佛知晓他那盘算珠子怎么拨,了然一撇嘴,“罢了,小山也不过说些气话,师爷莫往心里去。若非您的照拂,真按平常案子来审,别说偷一只jī,就是偷安姑院里一根杂糙,一旦接了状诉,那都得送到成翔府推司官手里去了。虽说最终必然审得小山无辜,却也烦不胜烦。”
商师爷嘴角就笑翘了起来,“可不就是这么说嘛。咱这会儿县太爷从缺,本该设着推官,也无人担当,要不是山高皇帝远,加上边境战事吃紧,知府大人临时授我便宜处置全权,哪是我一句话就能判定的呢。”
同时,他心中暗道,这姑娘不愧是自小出去的,庆幸自己一开始就没怠慢她。
南颂任何一桩案子,不分大小,一旦确立,程序十分复杂。然而凤来县让群山隔断,并不富裕,虽属南颂,又邻大今北燎,处于三不管地带,民众多文盲法盲,对时事变化冷漠。
“不过,一百文一只jī,着实贵了些。小山的家底,师爷您最清楚不过,桑家本是jiāo税大户,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又偏生没用,手里拿着那么多的地契,却是好看不好用,自己吃饱都不易……”钱,她是一文不会出的。
商师爷想都没想,“嘿,小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不提我跟你爹的老jiāoqíng,我知你心宽,回来快一年了,没问一家要过地租房租,也不把那么大的家宅收回去,让大家随便住着,分文不取的,手里哪有半文闲钱?这一百文钱怎么也不能由你来掏。老规矩,我用税补了,算衙里支出。”
节南微微躬身,权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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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引 东隅桑榆
商师爷再道,“至于今年要上jiāo的税,那些爱占小便宜的家伙,能白住你的房,白占你的地,还想不jiāo朝廷的税,哪有这么好的事?自从五年前你家那场天火,年税都是这么凑,再不用桑家承担,所以安心吧。”
节南漆暗的眸瞳里压住一道剑芒,话到嘴边,反复咀嚼,出口只是平淡,“师爷辛苦,小山这就告辞了。”
商师爷松口气,以为这姑娘今日必有一场脾气,想不到就此太平相安了,“那行,这番折腾,你又病着,必是疲累极了,好好休息。只是,年关将近,衙门人手少事务多,又少不得要在人前做戏,还得委屈你受累。”
这是要继续使唤她的意思?节南站起身,微微作礼,“花小山那点薄蓄,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望鸣冤鼓消停些,还一个耳根清净。至于我这病么,旧疾而已,看着脸色差些罢了。”
商师爷的笑就有些发僵,拿别人说事,“像安姑这等刁钻妇人,毕竟不多。”
“是了。”节南顺着商师爷的话说,“不过,有时真想眼不见为净,宁可帮衙里跑上一趟远差,也是好的。听说南集勾栏院今年打算参加府城年会,组了一台四五十人的杂曲歌舞大戏,特意不在县里头演,就想一举夺魁呢,羡煞我这等短腿兀子。”
商师爷帮节南打开园子的小门,目送她走远了,这才回到公房里。两个差人早候着他,迎上前来,皆愁眉苦脸,问声师爷如何是好。
原来,凤来县的年税早收齐月余了,迟迟未缴去府城,只因和府城之间隔了一脉山。
此山名为大王岭,有大小山峰十来座。
虽然县城在西北,府城在东南,隔了几座山头,但早就修着官道,搁在桑大天活着的时候,快马加鞭一日夜即可抵达。
可如今,大王岭里小鬼称王,山峰几座,山寨就几座,集着约摸上千贼,他们各占一片地界,你想要过一山,定要剥你一层皮,以至于凤来县这几年的税都积在库里。
早年知府大人还会派兵剿一剿,即便每回都无功而返,好歹换上十天半个月安宁,只是如今大军都压在金州襄州一线,对抗大今,上官们有心也无力。
偏这年成翔府新官上任,一道公文严命将几年的税一齐缴足。商师爷回执,禀明山贼猖獗。知府竟不理会,让商师爷自己想办法,否则要办他一个渎职之罪,有生之年都回不到凤来县养老了。
因此,这些日子,商师爷愁得都快把胡子都捻光了,仍想不出一个安然过大王岭的法子来。
忽然,他想起节南适才提到的事来,忙问属下,“南集勾栏组了队要去府城参演年会,你二人可曾听闻此事?”
凤来县不像大城名府,好玩的地方就那么一处,两人均是南集勾栏院的常客,皆点头道正是。
“他们倒不怕山贼劫财。”商师爷又开始捻须。
一个较为嘴活的衙差道,“他们一穷二白的,行李箱里尽是些破铜烂铁,杂耍唱戏的玩意儿,能值几个钱?且又有五六十号人,不乏会些拳脚的壮汉,自是不怕。要我说,真藏了值钱东西也没人瞧得出来。”
商师爷捻着捻着,倏地眼睛一亮,让两人快去把勾栏舍头和镖局的人找来。
俩衙差急忙走出衙门,往南集的方向去了。只是谁也没留意,不远的拐角下立着一袭艳红色,在瞧清他们的去处之后,这人才慢悠悠转了身。
这人不是桑家六娘,又是谁?
她专挑僻静小巷,鲜红身影渐渐于洁雪白墙虚渺,又渐渐于杂瓦茅墙显形,就在县衙不远处的街后,拖着仿佛虚浮的脚步,跨入一道高墙铜门。
那道铜门,不可思议得,仍保留着慑力。上方两座铜狮,铜眼铜齿铜爪已被人挖去,只剩残缺不全的狮面,但显得更可怖,怒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门上本有“桑府”的泉木匾,据说让人踩碎了,扔火里烧了。
待等进了大门,也全不是节南童年的印象。她爹请了江南园林师特地打造的花园,此时分隔成一座座小院子,就着廊道,或就着厅堂,用砖或木加盖成了大小不等的屋子,把花砖都掀了,在院里开起菜田,而晒竿林立,jī鸭鹅遍地走,锅瓦瓢盆到处摊,从高高的门庭看下,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一派寻常百姓家,再难瞧出半点昔日气派。
而节南一出现,那些一边晒太阳做针线,一边争家里长短的妇人们立刻同心协力,脑袋凑得亲近,低低论起她来。那安姑,俨然是个领头,叽呱叽呱,满面欢喜,还掏出那只钱袋炫给妇人们看。
不是说她,才有鬼!
节南目不斜视,从狭窄的走道里慢然踱过,忽略一路相似的杂院,最后来到一座黑铁拱门前,推门而入。
不像路经的院子那么挤窄,这里面很宽敞,宽敞到寒风呼啸芳糙瑟瑟的地步。除了远在北墙边上的半排厢屋尚且完整,到处都是焦木断垣。即使经年累月,园子荒芜作废已久,也不难想象五年前那场大火熊熊。
这里的一切,太渴望控诉那样可怕的灾劫,风雨皆不能消除的烟味,钻地三尺,无孔不入,誓要永久待下去。
那些不请自来的“邻居”没有打园子的主意,因桑家人全死在这里。他们尽管对桑家恨之入骨,到底更怕鬼祟作怪,故而将此地当作禁区,不敢进占半寸,这才让她能有白住的地方。
桑家大宅名存实亡,让凤来县的百姓们瓜分了,成为他们舒适的家园。而那场让节南家破人亡的莫名大火,被欢欣鼓舞得说成天火,是老天爷对她家里人的惩罚,为民除害。没人悲伤,没人流泪,没人唏嘘,甚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上任知县只得将那场天火中的全部死者糙糙埋在这园子里,拿一块现成的假山石头当墓碑。
这会儿,节南径直走到石头前,弯腰,燃火信,点着炉中半根剩香,不拜不躬,转身就算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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