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引 加菜有理
桑节南,哪怕从小离家,难得回家,很多人根本不记得桑家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但她一回来仍立刻背负了“恶霸之女”的骂名,让全县人同仇敌忾。因此,就有很多动辄翻旧账造新帐,只求出一口当年之气,也有安姑这般,趁火打劫贪小便宜的人。
“呀,呀,一园子几十号孤魂野鬼,好不容易盼来你这么一个亲人,好歹把礼数做全。”
原本光溜溜的墓石上立了一个人。
一个,圆溜溜的人。
脸如银盘,脖子以下膝关节以上,像一只超级大饼,穿一身翠绿yù滴的鲜艳长袄,袄面上绣着“福”字,脑袋一边顶一个馒头髻,用红绸布包了。
整一个“大阿福娃娃”!
而且,这位已经胖成满月的姑娘,一手捉着两根炸豆腐串,一手扒着仨糖葫芦,一口咸一口甜,吃得满嘴亮晶晶,一点不担心这么吃下去是否会爆。
节南病容恹恹中有了一丝难掩的自然表qíng,语气却仍淡,“少吃点,今晚上加菜。”
“大阿福”姑娘一听,就好像双手抓得不是食物,嘴里吃得也不是食物,眼睛直发饿光,“加什么菜?加什么菜?”
“你跟我胡搅蛮缠好几日,吵着闹着要吃的菜。”节南往北厢走去。
眨眼之间,大阿福已落在节南身前,庞圆身躯倒退着,动作之间竟全无笨重,兴奋地重复又重复,“真么?真么?隔壁家的?隔壁家的?我不信。不能信你。你之前说兔子不吃窝边糙来着,否则要打我。”只有她一胳膊腿粗的节南,却是她的克星。
节南笑了笑,“之前说的和现在说的,自是听后者。不过我可先同你说好,你想吃的东西,你自己动手捉去,且别只就不行,只能要那只花的。”手里突然捻出一根羽毛,正是刚才安姑的呈堂证物,“给我瞧仔细了,不然弄错了,我仍要打你。”
大阿福姑娘将糖葫芦并到羊ròu串那只手里去,空手往绿袄上擦擦,伸出香肠手指,却无比轻巧取过jī毛,看了又看,突然再问,“不对,你哪有那么好,无缘无故让我捉jī吃?莫不是想把霉运转给我?要我说,横竖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你就继续认命吧,谁让你姓桑。”
“自然有缘故。”眉不跳,眼不眨,节南似未听进最后一句,“我向安姑花一百文买的,你要是不去,那我就把钱要回来了?”
大阿福姑娘跳了半丈高,已然全信,“别啊,我马上去!”转身要跑,又扭过头来,“可是你亏啦,那只小花最瘦,蛋都下不出来,jī毛稀里耷拉。”
亏不亏这等事,不到最后,是瞧不出来的。节南想说,但转成轻咳,最终看着大阿福压过墙头,滚入邻居家去了。她这才进了屋,打开暖龛,拿出一盅漆黑乌亮的汤汁,一口气喝了,钻进被窝睡大觉。
等到节南让一股芦叶香气熏醒,屋内已全暗。
“什么时辰了?”她问。
大阿福姑娘的声音传进来,“吃晚饭的时辰了,你倒是狗鼻子,一闻一个饭点。快起!快起!不然别怪我一块ròu不留!”
节南披了袄子到外屋,端起面前的菜盆子,拨一些到自己那碗白饭上,又从芦叶上夹只jī腿。大阿福姑娘这才将白饭按进那只菜盆,又把少了一条腿的jī拖到手边。
两人一起开吃,一个慢条斯理,一个láng吞虎咽。只是间中节南那只碗里的菜没了,大阿福的筷子就到,往她碗里夹一筷菜,又多添半只jī翅膀。节南再把jī翅膀送回去,大阿福头也不抬,接收到自己嘴里。
直至盆碗空了,全都收拾gān净,两人这才端了板凳推开窗,用同一个角度,抬头盯着天上那半轮月亮,各捧一茶碗,说话。
“我捉拿小花时,听安姑正跟她丈夫说起今早的事。她摇着那只钱袋子,乐得眼都睁不开,好似那里头不是铜子,是金子。要不是做这道菜花工夫,我真想等瞧她找不见小花的模样。”大阿福姑娘嘴里不闲着,在窗台上放了把南瓜子,吧唧吧唧得磕,“爱占便宜的安泼妇若知,这一百文不是白得的,更不是你出的,岂非气死?”
“你又知不是我出的。”有人嗑瓜子,有人吃苦药,只是这回,节南喝得很慢,一口一皱眉,药味实在太苦。
“你要出得起,早gān嘛去了?”大阿福垂涎芦叶jī已久,但节南的钱袋对她,一直都是瘪的,穷得叮当乱响。
凤来县的人自然不知桑节南的真xingqíng,大阿福却是从小与其一起长大的,特别事关吃食,很分得清这人何时真话何时假话。
“不管我出不出得起,总算解了你的嘴馋。”喝下半碗黑汁,节南原本病青的神色更涩冷几分,“柒小柒,吃饱喝足好办事,该动一动你那身快懒出油来的ròu了。”
柒小柒,闺名小柒。
柒小柒居然半点不介意节南说她胖,反倒双眼放光,“好极,好极,如今吃也吃过瘾了,正手痒。我都瞧好了,这屁大点儿地方,能用得上我的,只有赌坊。要大绝不小,要小绝不大,双一双六随便通杀。如何?要我赢多少盘缠?”
节南睨这位胖妞一眼,嘴角微翘,“不劳师姐gān这等jīng细活儿,只需帮我盯紧商师爷。”
这二位,同出一门,师姐妹。
柒小柒大失所望,“就这事?”
“就这事。待瞧见张正和老舍头进衙,听清他们和商师爷说什么话,就能回来了。”别看柒小柒爱吃,倒不是贪吃,办事可靠。
柒小柒肥掌扫过窗台,将南瓜子一粒不剩收进袖袋,“知道了。药在我屋里,记得准时煎服,师妹你那么会算会计,千万不要到了最后,让自己搞得前功尽弃。”
节南这会儿的脸色好了些许,白里青红,眼儿弯弯,只是无神无亮,“稍安勿躁,这事若真搞砸了,那我也一定会让它砸在你手里的。”
一个说一个肥ròu多,一个说一个算计多,原来不是不报仇,而是报仇十年不晚。
第5引 扇风压火
柒小柒朝天翻白眼,偏生知道对方有这等刁钻本事,说多不如做多,让她挑不出刺来就好。
柒小柒走后,节南重回厨房,将吃剩的jī骨头丢进瓦罐,拎了小炉加了水,再把jī毛堆在炉边,就着廊下煮起骨头汤来。她还拿着一把芭蕉扇,扇啊扇,都经过仔细算计,连味儿带毛,全往对墙扇去。
柒小柒瞧不见安姑气急败坏的模样,她却可以瞧个过瘾。
果不其然,片刻不到,墙头就探出安姑两只狐疑的贼眼兮兮,看清某人布置出来的“谋杀现场”,顿时跳起来大骂——
“你个天杀的女霸兀子,快还我家小花的命来!唉哟,我的心肝花儿欸,今早你还给娘生了热乎乎的蛋喂,哪知今晚就进恶人肚子里去了。阿弥陀佛,花儿,花儿,来世千万别投jī胎……”
安姑冲节南蹬起急眼,“桑六娘,这事没完,俺要告你去!”
节南要笑不笑,看安姑握着绣花拳头捶心,恨不能念上百遍经,就地帮小花作一场法事,最后仍逃不脱利益熏心,那样子好不假惺惺。
“安姑这话,六娘怎地听不明白?这事不是早完了么?是你忘xing大,还是我记xing不好,今早安姑莫非不是为了小花上衙门喊冤?而我出的那一百文,难道赔得不是小花命?”
同一人告她桑节南?有一有二,可能有三,不能有四。
安姑一下子愣住了。起初自家男人把驴子卖了,正好是大家三天两头告桑六娘的时候。她看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能讨到好处,也起了占便宜的心思,将驴子说丢了,算到桑六娘头上去,谁知官府判得容易,真让她多拿到一份子钱。她尝到甜头后,这才有了丢鸭丢jī的事,但皆非真丢。
“这个……”她脑子胡转,“……我弄错了,早上丢得是小红,你……你连偷我两只……jī!”对,就这么说,横竖全县人都恨姓桑的!没人同qíng桑六娘!
这妇人敢qíng还有点急智?节南笑声森森,皮灯下面青牙白,哪怕说话仍是有气无力的。
“安姑,你且信我一句,再贪得无厌下去,明早你的jī舍里连根jī毛都找不到了。没有jī毛,就没有物证,单凭你空口白话,谁能断六娘之罪?再说,没准买你家驴子的林村阿张,买你家鸭子的大兴馆子,都会上衙门给六娘作证,到时便要清算你的诬告之罪了。我也不要你赔钱,只要你吃百棒打,折骨断筋就罢。”
安姑打个激灵,看着那道风中摇曳的病弱影子,心中发颤。
桑六娘知道驴子鸭子的去向!
“安姑莫惧,六娘只道没准而已。这不,今日花一百文买你这只jī,毫不嫌弃地捉了吃了,又把你熏过来,就想好心提醒安姑一声——”小柒点她一条,越到最后越不能出岔子,这个邻居的嚣焰该扑灭了,不然老是突来一出,徒让自己分心,“你好歇歇气了,因为老天有眼,大恶小恶皆挨报。你不是说亲眼瞧见的么?天火无qíng,作孽太多的我的全家,如何被烧成焦炭,一个也逃不过去。”
“桑……桑六小姐,您别说了,俺们错了,今后这婆娘要再敢乱来,俺先打折了她的腿……您好好吃着,这jīròu特别鲜嫩,俺喂的是上好油糙种籽。”安家男人平时不吭气,大事不含糊,一把将吓呆的老婆拽下墙去。
太平了。
节南笑意渐弱,一脚踹倒炉上瓦罐,看它滚落,jī骨头随洒,双眼收起冷芒,入屋加一件灰色风袍,戴上风帽,拢手入袖,出门一路向南。
南集有勾栏,是凤来县入夜之后仍热闹的好消遣。勾栏院舍里不仅有杂耍戏台美人窝,还有一条商街,每月十五上下必开七日夜市。凤来县小归小,但南颂风尚如此,富者富玩,穷者穷玩,爱花钱买闲乐。
这夜,月儿逢圆,天冷也挡不住爱玩的心xing,南集人来人往。节南穿得灰素,又捡yīn影底下走,别说没人认得出她,连是男是女都瞧不出,任她悄然无息拐进一条小巷后门。
给她开门的是位中年人,年纪三十七八,一身文士布衫,相貌挺斯文,语气有点怨,“怎么才来?”
节南的笑模样全不似之前病冷,滑头唧唧,“伍师傅真严厉,都不问我病安否,就管迟不迟的,吓跑了我,到哪儿再找这般乖巧的学徒呢?”
“小山,别怪伍师傅,谁让他摊上一份糟心活儿。”门边还有一人,比伍师傅年轻些,身材魁梧,一身匠衣短打,叫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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