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南保持着笑模样,眯fèng了眼凑上木栅,装作看不清,“昏糊糊的,光瞧见血了,让我进去仔细看上一看,行不?像咱这些小兵,平时哪有机会见识大将军的刀法,我好回去跟兄弟们炫耀炫耀。”
兵士们一口酒下去就gān脆,直让节南自己进去看,反正刑室没下锁。
节南踏上gān糙堆,兵士们慡喝酒的笑声就远了。
商师爷在木架子上吊着,披头散发,一身血污。他的双手十指已经没有ròu,只剩下指节骨头。他上身没有衣物,也没有了皮,血红带粉色的ròu随微弱呼吸起伏。他膝盖以下没有小腿,却包扎得极好,隐透出两团血色。被砍下来的小腿刮去了一半的ròu,白骨一侧yīn森,就挂在他面前,仿佛是为了折磨心智。
节南眼底发热,双手不自觉捏起了拳头,终究还是要再经受一回恶心,只不知道能不能压抑得住。
她不怕死人,但恨极这种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卑鄙做法。偏偏呼儿纳引以为傲,说什么这世上没有气节这东西,谁也抵抗不住他的刑求。至于那个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金利沉香,她觉得也是有病。一个连人xing都没有的畜生,难道会珍惜身边人?
“商师爷,是我。”她捂住了嘴,一边压制胸口的呕意,一边将自己的声音传进商师爷的耳里。
商师爷残缺的身躯一震,本来垂着脑袋紧闭的双眼,陡然撑得大大的,似乎刹那充满了生气。
哪怕,节南只见他的命烛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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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引 救人太难
看守们开始晕乎乎,大着舌头说话却不自知,料不到酒里让人加了料。这种料并非迷药,只会混乱一时的记忆,令他们没法专注眼前之外的东西,事后又不会起疑。
节南冷冷扫去一眼,确定药效起来了,连忙走到商师爷身旁,啪啪啪点了他几处xué道。
和失血过多回天乏术的冯三不同,呼儿纳显然还需要商师爷多活几日,虽毫无人xing削皮剥ròu,但将流血的大伤口都包扎得妥妥当当。
故而,在节南的急救下,商师爷两眼的jīng神气竟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他嘴唇苍白,嗓子眼里似乎沉痰,声音浑浊,“我本来还替你庆幸,你怎么又回来了?”
节南面对商师爷,明眸望着,“怕师爷说话不算话。”
看着那对亮晶晶的眸子,商师爷居然笑了笑,“是,我为着自己确实常常诓你。原本这回也是打算含混过去的,可大今兵冲破城门时,我突然明白这就是天报应,才赶紧烧文库。可惜,悔悟得太迟……”
声音陡断,商师爷五官揪作一团,双眼发凸,十只白骨指在镣铐里咯咯地动,没有了小腿的腿突然抽搐。再如何分心,也不能治愈这具残缺的身躯。
仿佛眼前仍是那个安好的商师爷,节南纹丝不动,神qíng如常,只有眼底淡淡浮着不为人察觉的悯意。
“对你用刑的人可叫呼儿纳?”她必须加紧了。
商师爷点点头。
“他要找什么?”一旦确认呼儿纳在此,节南全副心神都戒备起来。
“北燎四王子……让你爹密造武器,私囤粮糙,意yù谋逆的书……函……”商师爷再露出痛苦凄厉的神qíng,“……小山……我当真不知道……你爹他怎么会……”
节南身形禁不住摇了摇,闭了好一会儿眼,再睁开,仍掩不住眼里的震惊!
她爹,那个土霸,从没到过大王岭以外的地方,和他打jiāo道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成翔这么些年来的知府。
现在,呼儿纳却要找什么?
她爹和北燎王子勾结谋逆的书函?
王子谋逆,就是要当皇帝!她爹参与,就是要当功臣!
怎么?她爹原来有当王侯将相的野心?
这!这!这简直——
节南想大笑,但咧开嘴,却又抿得紧紧。
“师爷可还有什么话要告诉小山么?”转头瞧瞧那几个看守开始东张西望,她得走了。
商师爷脸上死灰一片,“求……小山你帮我……两件事。”
打心眼里,他怕这姑娘,不仅因她是桑大天的女儿,还因她总带一股子霸狠,令他常感觉她比桑大天还恶霸。
而他这一年里诓哄着她受了老百姓的刁蛮气,连他自己都曾佩服过自己的胆大,如今想来,并非他胆大,是这姑娘能忍,不同他计较罢了。
他若求她,纵然死乞白赖,以她不同常人的心xing,也许会帮他一帮。
“师爷只管说说看,做不做在小山,如何?”自从商师爷睁开眼,节南始终与之直视,一丝同qíng嫌弃厌恶畏惧的qíng绪也没有。
以至于商师爷突觉自己也可以无所畏惧。
“我全家十余口人,最小的孙子才周岁,小山你若顾得及……”他喘了喘,又像叹息,似乎自知这个请求有些过份,转而求道,“我这样子已是人不人鬼不鬼……”
只是这后半句,不是没力气说,而是犹豫说不出口。
但凡有一线生机,谁qíng愿求死?
节南等着,总不能无缘无故由她夺了别人的生愿。
商师爷翻着眼皮,就瞧见自己血淋林的小腿,再想到呼儿纳那张令人胆寒的脸,顿时咬住了牙关,“求小山你给我个痛快。”
节南原本等着这话,但商师爷真说出来,她反而下不了手。
凤来是她的故乡,商师爷是她的故乡人。早年她尚未离家时,商师爷就跟她爹的师爷似的,跟前跟后,出入桑家大宅。她分不清好坏的幼年,还甜牙齿儿得叫商伯伯,津津有味吃他给她的糖麦芽。
懂事后,知晓这些表面的友善不过是所谓的利益关系,她才冷淡了。即使待了一年,因着过去的利害关系,彼此也算互相利用,她并不觉得亏欠了商师爷什么。
然而,商师爷此时让她杀他,她以为不过手起刀落,心头却忽然泛起早年喊商伯伯的回忆来。
“师爷切莫说丧气话。”她做不到,即使商师爷的模样让她不寒而栗,亦替他觉得生不如死,可是她这会儿真心希望商师爷能撑得下去。
商师爷已然心灰意冷,正要再求一死,却觉嘴里多了一粒药丸,嚼下去渐觉身体内涌出暖流。
“想想您的小孙子。”节南喂了商师爷一颗补气护心丸,握拳转身,走出刑室。
外头的看守们笑哈哈,问她瞧仔细大将军神乎其技的刀法了没。
节南含糊对付过去,脚步不再犹豫拖延。
可她才走到牢廊那头,就听后面一声大吼——
“老头寻死啦!”
节南惊回头,见那几个守卫冲进刑室,没一会儿传出一片骂骂咧咧,道什么这鬼德行还有力气咬舌头,又道什么老头运气真不错,死得挺痛快,早死早超生了。
她立在门外,放目冷望着灰烟云的天,长长吐息,直到感觉胸口再无一丝气,连带那簇怒不可遏的心火一道封湮,握紧了拳疾步而去。
杀人容易,救人难。
杀别人容易,救自己难。
节南一到前衙门,就看到那两个将军模样的人又回来了,急忙翻身上墙,却也不走,伏在墙头大胆探听。
俩将站在堂前,自有小兵传令,很快,从后衙匆匆跑出几个军官。
其中一将神色厉茬道,“大将军有令,此地可以弃了,不相gān人等,一律不留。”
军官们得令,捉上腰间刀柄,杀人去。
这时牢里看守慌不迭来报,“禀二位将军,师爷咬舌自尽了。”
俩将同时眉眼一凛,即刻往衙牢那边走。
节南轻悄落地,耳闻此起彼伏的惨呼惊叫,没再回头望一眼。
寒风嘶凄,朝日将出,这方土地濒亡。(未完待续。)
第71引 神仙日子
节南自然知道,“不相gān人等一律不留”是何意。
呼儿纳轻忽人命,天豹军亦沙场嚣狠,所到之处必然血流成河。若如商师爷所言,呼儿纳来此只为找一些书信文函,那么凤来百姓不过是供他驱使的牛马,一旦用不着了,眼都不眨就可以杀掉。别说一个小小凤来,即便有着上万人口的成翔府,对呼儿纳来说不过上万只蝼蚁罢了。
她没有回头,并非畏惧天豹军的狠,只是当年跟着师父争门主,战同门,委曲求全,又眼睁睁看师父为保她和小柒的命而潇洒自绝,她从此心如铁,血如冰,知道什么叫做明哲保身,什么叫做死得其所。
这里虽然是修罗场,阎王殿,九层地狱,却非她该死的地方,她需要明哲保身。
节南穿过巷子,过家门而不入,直接绕到侧面,走进巷底一间用木头简易拼搭起来的屋子。
屋里无人,只有一张木板chuáng,一些破被烂絮,一张不高不矮的碗橱靠墙放。整间屋子,充斥呛鼻的臭味。
节南目不斜视,走到对面墙下,推开那张碗橱,用肩膀一顶,墙面就裂开了fèng。
竟是一道半人高的砖门。
她拨开枯野的爬山虎藤,闪身钻过。
这里原是桑家侧廊花园,让后来占居的人们铲平当了晒衣场,只是无论怎么都清理不掉爬山虎,每到chūn夏日就疯满一墙,所以也没人瞧出这道砖门。而外头的人当这破屋子是流làng汉的,被气味熏得不愿靠近,却不知是节南防患于未然的布置。
晒衣场上也没人,或者该说,没有活人。地上到处坑坑洼洼,红一块褐一块的,显然被掘了一遍。大概没找到呼儿纳要找的东西,又不再需要劳力,杀了之后堆在不远处的角落。
节南迅速瞥过那堆死人,因为没看清,还能尽量把它当成一个土堆,脚下不停,来到她住了一年的院子外面。
无声撑上墙头,又窜到老榕树主gān窝杈,蹲坐着往下望。
这里果真是重搜地,不单单掘砖就了事,也不单单拆了她栖息的屋子,她桑家人的每根遗骨都叫呼儿纳给翻出了土。院里已经没有人影,骨头惨白惨白曝着,就等日头出来好晒gān。
节南咬牙,呼儿纳那厮,既然喜欢把尸体整齐堆起,就该把骨头重新埋下去才是,这么马虎了事,她没瞧见也还罢了——
死气沉沉的一道太阳光晒进院子,姓桑的姑娘行孝完毕,家人的骨头,也许还有别人的骨头,也不分了,统统埋回土下,还慢条斯理从废墟中翻找出三根香来,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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