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长篇大论时,沈怿并未打断,只用食指撑着下巴,表qíng上看不出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黑衣人也不介意,仍旧说道:“我去翻过刑部那边的案宗,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裴尧希此人,是下落不明,而不是身亡。”
沈怿挑挑眉:“所以?”
对方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所以,这是场金蝉脱壳。”
肖府之内,沐浴后的肖云和换了一身gān净的家常袍,和往常一样,他把那盆兰花从角落里搬了出来,绕过书房的屏风,打开了密室的暗门。
与府内其他地方不同,这里并不点那么多灯,只有一两盏在角落中昏暗不明。
幽暗的光照在室内的那口棺木之上,乍然一见令人毛骨悚然。
棺椁的正对面是一幅jīng致细腻的美人图,而那人的脸却被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具所替代,瞧上去格外的诡异。
四面八方的墙上都贴满了人皮的脸,在yīn影下的面孔仿佛千万个鬼魅,嬉笑怒骂,展现世间百态。
他抱着花盆,虔诚地站在那幅画下,苍白的面容上,隔着张不属于自己的容颜,却依旧难掩深qíng。
“殿下。”
他轻声道,“我来看您了。”
*
书辞睡到下午才起chuáng,管事已命人做了鸭血汤和乌jī汤,她坐在桌前捧着碗吃。
沈怿似乎是些在忙什么,整个半天都没见到他人影,等她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才见他心事重重地从外面进来。
“你要不要也尝点?”
她动手盛了一碗,沈怿刚打算说不用,看书辞已经放好了碗筷,只得坐下。
“你的手怎么样?”他慢条斯理地搅动汤匙。
“好多了。”书辞打量他神qíng,“你不高兴?还在生我的气?”
“我……”
沈怿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将肖云和的身份告诉她,“和你说个事。”
看他认真成这样,书辞也不敢怠慢,于是不再吃汤,正襟危坐等他后文。
沈怿把此前那黑衣人对他所讲的内容一一叙述了一遍,不过隐去了部分细节,只说是手下人查到的线索。
真相一个翻天覆地又转回了原处,书辞不能不震惊:“什么?肖云和果然是那个人?”
沈怿缓缓点头:“我想应该可信。”
也就是说,之前的所有假设全部成立了。
他的确是长公主的心腹,十多年处心积虑的谋划,目的是借肖云和与安元良的关系,一步步爬上高位。
“难怪他对杀你如此执着。”书辞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他对付沈家皇室是给公主报仇,这个我懂,可他要青铜麟作甚么呢?”
“长公主当年为谋反找过这东西,我想,他大约是为了缅怀,或是想替她完成这未尽之事?”
介于肖云和这个人的行为一贯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看待,沈怿只能如此猜测。
书辞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一时不知到底是该惊叹于肖云和这百转千回来历,还是该感慨他卧薪尝胆的这份手段,良久都没说一句话。
不yù让她劳心劳神,沈怿把她空碗端起来,顺手舀了些汤,将话题岔开,“对于他知道个来龙去脉也就罢了,你不用太上心,我会处理。”
他把碗递过去,“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书辞点了点头,“你说。”
“你爹临终前,不是想让我给你找户好点的人家过继么?”沈怿支肘望着她,“我和镇国将军那边谈妥了,已故的傅二爷曾是北蛮一战中的功臣,因公殉职,本来无后的,你若以遗腹子的身份过去刚刚好。你看如何?”
书辞微微一愣。
这件事其实她已经忘了,没想到沈怿还记着。
梁秋危算是个大jian臣,知道他这是想替自己美化出身和地位,虽然出于一片好心,却让她有种无法言喻的难受感。
生父不能认,养父没法认。
相处了十几年的家与她充满了隔阂,现在却只能给自己再换一个身份,然后用另一个身份活下去,如此一想,太过可悲了。
“怎么?”沈怿观察她的表qíng,“觉得不好?……那,要不还是义女?”
书辞抿唇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岔开话题,“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娘和姐姐……”
“也不知道她们近来怎样了。”
她支着脑袋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戳了戳碗中的鸭血。
知道陈氏不待见自己,这段时间她不愿上门去碰钉子,转眼快有十来日没见过面了,如今没了自己在跟前,她们……应该过得挺好吧。
此刻,肖府的小花园内,腊梅刚冒出花骨朵,清冷的幽香在四周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树下的侍女正低首把一堆落叶扫在墙角,她似有心事,偶尔有一两朵梅花落在发髻上,她也浑然不觉。
不远处忽有人唤道:“温月。”
她停下来转头应了一声,将扫帚搁在旁边。
管事的女人姓周,认识的都叫她周大娘,于是她也跟着这么叫。
“您有什么吩咐?”
周大娘把一张清单给她,“一会儿你和鸣筝出去,把这几样东西买好,店家都是熟识的,你说肖府上要,找他打个八折。”
“好。”她接过那张清单却没动身,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大娘,我前些时候听说,大人身边少个随侍的丫环。”
周大娘眉头一挑,正要开口,手里一锭冰凉的银子拱了进来,她神色微有变化,再望向面前的小姑娘时,带了几分探究地意味。
这年头谁都想往上爬,肖大人何许人也,位高权重,俊朗不凡,三十多的人了,还未娶妻成家,有那么一两个不知死活要去碰运气的,她也不是没见过。
“还请大娘您,多帮帮忙。”她语气轻缓,伸手替她合拢五指,握紧那枚银锭。
倒也是个识相的。
周大娘收回手,笑吟吟地道了一句好说,“我尽量替你想想办法。”
第七十章
镇国将军那边不多久便派人来接了。
书辞毕竟是没出嫁的姑娘, 不可能一直住在王府里,沈怿几乎替她计划好了一切,可临到要送她走的时候, 偏又生出些许不舍来。
他在马车前颦眉叮嘱了一大堆, 最后神色古怪地盯着她,“我说, 你和傅铭同在一个屋檐下……可别走得太近了。”
书辞终于忍不住提醒这口醋缸:“王爷,人家傅公子都定亲了。”
沈怿叹了口气:“可我同你不是还没定亲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谁让他身份特殊, 之前又花样作死把自己作到革职禁足的地步, 因此至今没办法进宫去求皇上赐婚。
“你也别只顾着说我。”她后退两步,食指在他胸膛处戳了戳,“前天往府里添侍女了吧?”
沈怿笑得坦坦dàngdàng, 也不回避:“添了啊。”
书辞眯起眼:“是打算趁我不在这几天好好的‘享用’?”
他好笑道:“你想得可够多……那是给你准备的。”
她闻言有些怀疑:“有些事qíng,说不清的。”
沈怿长长地嗯了声,“那倒是……比方说你和傅家大公子……”
见他又要旧事重提,书辞忍不住龇牙去捂他的嘴, “行了!”
……
管事和高远习以为常地站在旁边等他俩争论出个结果,最后自然是没有结果。马车等候多时,总归是要走的, 反正两家离得不远,偶尔也可以见面,和许多人天南地北的距离相比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书辞坐上马车,在那一瞬忽然就想起当日与言则说过的话。
她好像也是这样安慰他——反正都住在京城, 大家随时能见面的。
只可惜,他们却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一面了。
车夫甩起鞭子催马前行,出了肃亲王府,沿着安定门大街朝南慢悠悠的驶着。
昨日下了雨夹雪,冬天的地面不容易gān,车轮子碾上去还有水声。
清幽的石板上覆盖着一层水色,倒映出街道两旁的店铺来,或有酒旗飘飘,或有灯笼摇曳,摩肩擦踵的行人把水洼踩得清波dàng漾。
镇国将军府在仁寿坊,灯市街以北蹲了两个大石狮子的地方便是了。
和王府的规格不同,这里仅仅只是气派,而且还是中规中矩的气派,不敢有半分逾越,不像沈怿的府邸,摆在那儿就是一副威严雄伟,富丽堂皇的模样,由大门都能感受出屋主人的脾气。
书辞由扶着紫玉的手走下马车时,将军和将军夫人已在府门前等了有一阵子。
沈怿的名声不好,在朝堂上也是从老到少几乎都得罪了个遍,唯有这位老将军对他还不错。
许是念及他年少轻狂时,曾在自己麾下同袍杀敌的缘故,所以尽管沈怿说话从来不客气,他听过了也只是笑笑,颇有几分长者对待晚辈时的迁就与纵容。
夫妇俩都是和蔼慈祥之人,尤其是将军夫人,大概是因为膝下没有女儿,对书辞的到来显得十分欣喜。
“你就是言姑娘吧?”见她含笑着伸出手,书辞也就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傅夫人笑眼弯弯地打量,“模样可真讨喜。”
她年岁偏大,四十好几的人了,同样是世家出身,在某些气质上和陈氏有几分相似,可瞧着并不严肃,反而是一副平易近人,很好相处的样子。
书辞颔首致歉:“给您添麻烦了。”
“不碍事不碍事,王爷和我们也有十多年的jiāoqíng,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这点小忙不过举手之劳。”将军夫人挽着她的手往里走,“你的事我听他提过一些,是言家收养的吧?还没找到亲生父母么?”
深感沈怿办事太不靠谱,半真半假的说了多少也没提前告诉她,书辞只好斟酌着开口:“还没。”
她闻言颇为遗憾:“那真是可惜……”
说话间,傅家夫人已领着她来到房中,屋子是特地收拾过的,里里外外透着些大家闺秀味道。夫人仔细地询问她的意见,要添什么,摆什么,有什么喜恶,那份热qíng,简直让书辞受宠若惊。
“咱们也算是有缘分了。”她坐在chuáng边,轻轻拍着她的手,“一开始陈家人来和我说媒,就是说的你。那会儿我已经瞧过你的画像,一看就知道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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