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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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质问顿时令所有人哑口无言。莱涅镇定自若地望着他们。但是随即从人群中传来了赶过来的教堂执事的喝斥,凝滞在门前的队伍终于不qíng愿地散开来。莱涅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像平常那样将手指在圣水池里浸了浸,在胸前划了十字。这时他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指尖甚至在微微发颤。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的心脏也在狂跳,也许那句话带给他的疑问比谁都要深刻。假如那位始作俑者真的当面回应他的挑战,他怀疑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有人走到他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的确,起纷争很容易,解决纷争就困难了。”

  他猛地回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上他还认为彼此间难以再见面。莱涅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明亮的烛光下看清他的模样。他一身普通学生的装束,紧身长裤,软鞋,黑色长袍。“卡尔洛夫……”他脱口而出,“你竟然也是……”

  “叫我亚瑟吧。”他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真抱歉,当时没有跟你说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来得及。”

  “你也要在这里学习?”

  “像你一样。”

  莱涅怔了怔,一时间还难以理解他的意思。他试图回忆他们如何邂逅,如何结伴而行,经历了一个圆而在轨道的另一端重新相遇。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不禁又要提问: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然后必定会再次得到他含糊其辞的回答和神秘莫测的微笑。最后他只能放弃一切猜测,接受他给他的生活带来的某些改变和波澜。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当神父开始讲道时,莱涅忽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拉他的袖子。亚瑟挨在他身边,摇曳的烛光辉映着他微笑的侧脸,他正在向莱涅暗暗地伸出手。他怔了一下,可是面对那张开的手掌他没办法拒绝。于是他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很宽,很温暖,将他抓得紧紧的。

  “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莱涅低着头盯着面前摊开的祈祷书,有些困窘地问。

  “非要知道不可吗?”

  他皱了皱眉。但是亚瑟随即弯起嘴角,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地回答:“因为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这么一句话,使莱涅觉得忽然有一股温柔的暖流,从他们紧贴的手心那里倏地传递到全身。他没有去看亚瑟的脸,也知道他在自足地微笑。他下意识地回握住他。他们就这样,在永恒的凝视下,手指和手指紧紧地相互jiāo缠着,直到所有人都站起来,合唱着经文歌,彼此祝福平安时也没有分开。

  第三章

  集体餐厅的长窗外面已经显现了浓浓的夜色,还有闪烁的星星,不过谁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杯盏叮当的碰撞、学生们嘤嘤嗡嗡的谈话声回dàng在高耸的廊柱和穹顶之间,cha满蜡烛的枝形吊灯悬在头顶上闪闪发亮。

  “看来很多人都在议论傍晚的‘经文’……还有你,维尔纳。”施林夫小心翼翼地环视周围学生的表qíng,凑近莱涅耳边悄悄说。远近座位上暗暗投来的目光jiāo织了各样的感qíng,钦佩的,敬畏的,不解的,谴责的;不用提醒,莱涅也早就感觉得到。但是他静静地把一匙汤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他们有他们的自由。”

  “你想那会是谁贴出来的,又是什么用意呢?”

  “无论如何,我想那个人一开始便无意做出解释。或者当时不是太傲慢就是太害怕。否则他就应该站出来面对维尔纳的质问了。”鲍岑摆弄着叉子,显然对自己的结论洋洋得意。

  “望弥撒时似乎有一张新面孔。”汉德尔突然突兀地cha话道。不等鲍岑和施林夫作出反应,他瞟了一眼莱涅,紧接着加了一句:“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们……好像很熟?”

  莱涅的手指微微一松,汤匙随即滑落到盘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是新入学的学生,”他犹豫地接道,思索着合适的形容词,“我们认识并不久……”

  “可以坐下来吗?”

  出乎意料的cha话使四个人为之一愣。他们所议论的对象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使他们的脸上随即露出轻微的尴尬。亚瑟·卡尔洛夫端着一杯水,略略躬身朝他们微笑着,同时很自然地向莱涅点点头。“当然可以。”莱涅不得不回答,知道他很明显是在询问自己,接着他把头转向其他人——“这些是我的朋友,帕特里克·汉德尔,艾萨克·鲍岑,还有根特·施林夫。”

  “幸会。我是亚瑟·卡尔洛夫。”他跟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尽管他们还相当陌生,但他自信的神qíng和诚恳的语调都在显示这个年轻人良好的教养和特殊的魅力。无论是态度或是谈吐上,他似乎很擅长跟人打jiāo道跟博得别人的好感。假如在他刚刚出现时他们还对他有某种下意识的排斥,那么这时好感已经悄悄地萌发了。很快他们就开始像朋友那样说话了。

  “那么,来海德堡之前你在哪里学习?”

  “维腾堡大学。”亚瑟不出声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回答。并且他早已猜到这些学生茫然的反应,接着补充道:“是萨克森选帝侯授意建的大学,历史很短。不过仍有几位杰出的学者令人获益匪浅。假如没接受过这些神学训练,执事长是不肯推荐我来这里的。”

  “是沃芬贝格执事长推荐你入学的?”鲍岑故意瞪大眼睛问道,感到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他不会欣赏任何一个年轻人呢!”

  汉德尔和施林夫扑哧一声笑出来。莱涅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咳嗽一声。

  “哦,事实上是的,”亚瑟微笑着回答,“不过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还好,也有欣赏他的年轻人,还竭力制止我们开他的玩笑。”

  “我不是出于欣赏与否。”莱涅立刻接道,几乎不假思索,“而是我们不应该随便讥讽他。”

  “我们的维尔纳恐怕是最值得尊敬的。”汉德尔把胳膊搭在莱涅身后的椅背上,笑着说,“在学生中间,他说话最有威信。他对所有事都抱着无比认真的态度。就好像在巴比伦的但以理。”

  亚瑟把嘴唇凑到杯沿上,故意冲他眨眨眼,拖长声音回答:“我早已经领教过了。”

  “卡尔洛夫这个姓氏很少见,你来自吕涅堡吗?”施林夫饶有兴趣地问。

  “不,这是波希米亚姓氏。”他解释道,“我的家乡在布拉格。不过实际上我在德意志呆的时间比在波希米亚长得多。”

  他的斯拉夫血统自然引起了年轻人的好奇心,接下来的话题都围绕着它进行下去。但是波希米亚这个词汇再次触动了莱涅的记忆,伴随着来自深夜树林里的流làng者的惨叫和血。现在回想起来,有关那个夜晚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诡异,好像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样。唯一可以证实它发生过的,就是紧挨着他的亚瑟,正在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视线时不时地扫过他,难以确定他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些最亲密的、曾经用心聆听他的友人,如今正紧紧围绕着亚瑟,后者俨然已成为这个圈子的中心,而他几乎不在参与。

  尽管阿德勒院长的书房十分僻静,远离任何学生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打发了一名巡夜的修士站在外面,再紧紧关上房门。他瘦削得近乎刻板的脸上总是带着深刻怀疑的神qíng,即使偶尔发笑,也是出于讥讽那些“无知而狂妄的年轻人”。他环视列坐在周围,被他召集来的主持教务的神长们,“我今天下午刚刚接到舒陶芬伯爵的信,他说他的军队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里逮捕了一批胡斯派信徒。但是他有理由相信还有更多没有被找到。”

  “让他们去找,”施佩尔主教并没兴趣探讨一个来自偏远地区的古老异端派别,他擦擦自己红宝石权戒上的灰尘,不耐烦地说,“他的爵位是帝国封的,在自己的领地上有司法权;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院长苦笑一下,迟疑地接道,“因为据说一个极为危险的人来到附近,他要求军队有规律地搜查任何可能的地方。包括……所有修道院和神学院。”

  “这太荒谬了,”沃芬贝格执事长在座椅里艰难地往前探着身子,嗓音沙哑微颤,但毫不犹豫地反对道,“世俗军队不能cha手教会事务,这是共识;况且他没有任何证据……”

  “您说得对,目前我不会同意。但是如果舒陶芬伯爵的陈述属实,要是找出证据的话,我会提出申请让他们进入的。”院长展开信笺,沉重的蜡印几乎压得羊皮纸垂到他的手面,“——‘此人及其同党在普法尔茨一带散播反基督之异端邪说并煽动bào民叛乱,若不及时加以遏制,于帝国与天主教会之神圣秩序带来的破坏将无法估量;相信各位尊敬的阁下会理解我的用意,并给予慷慨的合作与帮助。’……”

  多么冠冕堂皇而毫无意义的说辞啊!沃芬贝格不安地想。那些来自世俗权力的另一种形式的蔑视,院长和主教们果真没有觉察出来吗?还是故意忽视呢?——教会总是乐于被世俗权力牵着鼻子走,就因为贪图某些眼前的利益而放弃了长久的自尊。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教子轻描淡写的嘲讽之一,不禁浑身发冷,连院长严肃的陈词他也没有听入耳。

  “海德堡神学院向来维护正统的基座,不遗余力地反对异端的腐蚀。过去如此,将来也一样,所以我请求各位神长从灵魂到心智上带领修生,不要让我们自己蒙羞。”

  学生宿舍按规定由修道院管理。相比于世俗大学的混乱吵杂,这里显得洁净朴素得多。luǒ露的石砌墙壁上没有乱糟糟的笑话和涂鸦,召jì和酗酒闹事要受到处罚。在作过晚课之后,楼宇间就沉入了午夜的静谧。每间室内的陈设几乎完全相同,没有壁炉和火炉,只有简陋的书桌和矮凳,一张铺着稻糙垫子的chuáng。莱涅把属于他的苦像十字架挂在chuáng头,那是他的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横木上依稀有些凹陷的小孔,上面曾经镶着绿松石和玛瑙,而今就像他家族的荣耀那样不知所踪。

  他依往常习惯,借着暗淡的一点烛光阅读。火苗随着近在咫尺的吐息微弱地跳跃,直到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只剩下窗外的山毛榉沙沙的轻响。眼睛不知不觉中变得酸痛了,他放下书卷,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那里,无意识地注视着火焰的每个细节,它一直在颤栗,仿佛有生命。他就这样差不多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催眠状态,感官变得迟钝而模糊。在这种恍惚间,他觉得有人紧挨着他,一层厚重的温暖加在他的背上,那人的手随着轻柔的动作拂过他的头发和腮边,带给他一种舒适的痒感。他本以为这也是梦境的一部分,直到觉得不对劲才蓦地睁开眼睛,同时有些惊慌地直起腰。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外套随之滑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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