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去后院,这会儿已接近jī鸣,月亮西沉,天边有一道朦胧黯淡的光。
她把那两个士兵的尸体重新搜查一遍,果然找到两块巡逻腰牌,她揣在身上,正准备回去朝冷山报告这个好消息,忽然听见院子外头的巷子里人声攒动。
顾柔攀上墙头查看动静,只见一大群士兵在巷道里混战,天色昏暗分辨不出具体样貌,但观察服饰,仍然都是城内的守军。
她估摸着,这是内乱蔓延到了城里,汉兵们聚集杀进城内了。
她猜得不错,营啸造成了汉兵的大bào动,他们以人数优势冲击营寨,杀入城内,开始屠杀蛮兵;然而这还不够,一些陷入狂躁的士兵,竟然开始闯入民宅,砍杀蛮族平民。
顾柔眼看着一个士兵把对门的苗族青年从院子里拖出来,一刀砍下他的头颅,鲜血溅she在雪白的院墙上,她感到寒冷彻骨——
她没有想到她和冷山挑起的一场营啸事件,却带来如此恐怖的灾难,这些人已趋近疯狂,见到异族人便杀,也不管对方是否无辜的平民。
她心头剧颤,这时,院门被一脚踹开,闯入一个士兵,和闻声出来查看动静的老妇打了个照面。
那老妇被街坊邻居唤作“山茶婆”,她虽是苗人,可是心善仁厚,两个儿子都曾经在詹士演手下当兵,均尽忠而死。但那汉兵一见她苗人打扮,便揪住老妇,抡起弯刀,一轮雪光在头顶闪过。
顾柔借着轻功从墙头dàng了过去,一脚踩在那汉兵右肩,弯刀瞬间脱手,对方人仰马翻。
顾柔则借着这个力道,夺了弯刀,押在了他的脖子上。
“婆婆,快去关门。”顾柔催促。
老妇如梦初醒,从慌乱中醒过神,跑去关紧大门。
那士兵见顾柔横竖不下手,意图偷袭反抗,便扫腿朝她踢来,顾柔向旁边闪躲。她心中极不愿意杀掉这个汉人士兵,虽然手里握着兵器,却被对方bī得连连后退。
可是,这般纠缠下去,迟早会闹出大动静引来更多的人。
正在顾柔焦急之时,冷山出了屋,手握一根竹竿作为长枪,朝那汉兵一枪搠来,他出手既快且狠,一招便让对方挂了彩。那士兵屈跪在地,左膝窝已是鲜血淋漓。
那士兵早已杀红了眼,疯狂嘶吼着呼叫同伴,想要引人过来砍杀。
冷山一脚踹在他背心,令他向前仆,自己则从对方身后卡住了他的脖颈,瞬间令他说不出话。
冷山回头对顾柔道:“转过头去。”言罢,左手一拧,便将那汉兵捏断了脖颈。
他三番两次出手,伤口已经是数度崩开,整个人jīng疲力竭如同被抽空,他用一口气qiáng撑着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过身,却看见顾柔怔怔地瞧着地上的汉兵。
那士兵口吐白沫,全身剧烈抽搐,被扭断喉骨的人不会立刻致死,而要挣扎一会儿才会彻底咽气。
面对如此惨状,一旁的老妇早已吓得双手蒙住了面孔,而顾柔只是盯着一动不动,怔怔出神。
冷山又对顾柔道:“别看。”见她发愣,便推了她脑袋一把,硬是令她偏转过去。他另一只手抽出腰刀,垂直向下朝那士兵心口一个背刺,对方这下死痛快了,没再吭出一声。
他把刀抽出来,抱怨了句:“làng费老子的刀。”丢给顾柔,意思要她洗gān净还回来。
——人不敢杀,刀总归要洗洗的,她想要做个斥候,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被保护着不肯见血。
顾柔拿着冷山的刀去后院打井水洗gān净,又仔细擦了一遍,闻过没有太浓的血腥味,才拿回来。
进入屋内,冷山已经让老妇重新包过伤口,这会靠在chuáng头睡着了。
以他的警觉,能够在这个时候睡着,说明他当真疲倦至极。顾柔轻手轻脚过去,把他放平在枕上,见他浓眉一蹙,又慌忙松开手,观察他呼吸仍然均匀,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并没有醒,才小心翼翼给他掖好棉被。
她用帕子沾了热水,轻轻给他擦去额头上的积汗。只见他虽陷于昏睡之中,却仍然皱着锋利的眉毛,好似在眉心打了一个紧凑的结。
她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于他的眉心,将那个结抚平。冷山的睡态便安然了许多。
顾柔看着他的睡脸,发现他睡着的时候并不尖锐锋利,也并不冰冷刚qiáng,他只是很平静地安睡着,就像一个寻常的英俊青年,受了点伤,也会显得虚弱,也会跟平常人一般脸色苍白,他以最柔和又安静的姿态平躺着,轻轻抓着两侧的棉被,bào露出一个坚qiáng无比的人生平最为脆弱不设防的时刻。
她觉得,他看起来非常需要人保护。
于是,她便在chuáng尾坐下,拿好了自己的佩剑,靠在chuáng舷上以警戒的姿态守着他。
……
晨曦亮起。
老妇在后厨煮粥,她出神地盯着瓦罐,汤汁噗噗地沸腾。她空落落的小院子已经很久没有过别人来住了,这两个陌生士兵的到来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给两个儿子煮朝食的感觉,她甚至希望他们多停留一会。她回过神,忽然想起以前儿子在的时候,她会往粥里丢两颗jī蛋进去一起煮,作为加餐;便站起来拿了两颗jī蛋,洗gān净放进粥里。
没一会儿,粥好了,老妇端去闲间,她敲了敲门,没人应,她犹豫一瞬,将门推开一道fèng。
只见chuáng上的青年仍然安静地躺着,老妇松了口气,心里头总归没有那么失落了;再看看那姑子,她坐在chuáng尾,双手搁在佩剑剑柄上撑着地面,下巴搁在双手上面,已经打盹睡了过去。
这两人都太累了。老妇暗暗揪心,仿佛见到自己两个儿子生前受到的苦,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在这般jīng神压抑又身体面临危险的士兵生涯中熬到了死亡的一刻。如果可以让她选择,她一定会在两个孩子年幼的时候,背井离乡带着他们躲进深山老林,远离这样的战火。
老妇擦gān眼角,蹑手蹑脚进屋,把做好的朝食搁在桌面上,原路悄悄退出门去。
她带上门的一瞬间,门框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顾柔一个激灵,惊醒了。
顾柔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冷山的qíng况。
见他还姿势不变地躺着,她稍稍松一口气;然而,他的眉头却皱得比先前更厉害,表qíng也更痛苦了。
他似乎正在做一场噩梦,口中喃喃道:“常玉,周汤……”额头汗出如雨。
——冷司马,冷司马。
此时此刻,冷山正立在漫天烽烟战火之下,邝汉、常玉、周汤等一张张故去的面孔扫过,他伸手去抓,却一场虚空,什么都留不住。这时候,有人叫他,声音似乎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而虚幻。他用力抵住额头,尝试驱赶幻觉,那声音却越发欺近,渐渐地显出真实感——
“冷司马,冷司马。”
顾柔轻轻摇晃拍打着冷山,直到他睁开眼睛。
她轻声道:“冷司马,你醒了。”
冷山坐起来,头痛yù裂,尚残余被噩梦吞噬的恍惚,他皱眉抬眼,对上顾柔清亮明澈的眼睛,便qiáng行将方才那种感觉压制了下去。
“什么时辰了。”
“jī鸣刚过。婆婆给我们煮了朝食。你起来梳洗换个药,便过来用。你还能自个起来么?”
冷山决不会说他不能,但是他一下chuáng,身子便剧烈晃动;顾柔不让他下chuáng了,端来水盆,替他梳洗,又拆开他的裹布,查看伤口qíng况。
“还好没再崩开了,您千万要小心,切不可激动。我现在给您换药。”
涂过药的伤口隔了一夜,在ròu里发散味道,自然非常难闻,但顾柔却丝毫未见嫌弃,她仔细地坐在chuáng边,替他一寸寸拆开裹布,清洗伤口。然后将剪子在灯台上烧红了,替他挑去微微见腐的ròu。
这过程带来的疼痛感宛如撕扯,然而冷山这等人,早已有过太多的受伤经验,他只是习惯xing地将舌尖抵在牙根后,紧紧地绷住了自己,让一切显得平静。
“疼吗,疼了就说,我便轻些。”顾柔一边上药,一边抬头瞧了他一眼。
冷山显出不耐:“你弄你的。”然而额头上急速滚落的汗珠,已显出他此刻熬得不容易。
顾柔想了想,道:“我陪您聊天罢,您爱聊什么?”手上动作不见迟缓,仍然快速替他上药。
才过一夜,就变得机灵起来了?冷山轻哼一声:“随便。”
“那我可就随便聊了,这是您说的,我这人不会聊天,说得不好,您得免我的罪。”
他烦不胜烦:“你有屁就放,不要捂着。”
顾柔均匀上完了药粉,轻轻给他chuī着,停了停道:“冷司马,您以前教过我,把自己当做兵器,出剑杀人,收剑归鞘,不带感qíng。”
“是,那又如何了,你做不到?”
“可我们是人,又不是兵器,人是活的,兵器是死的。”
这论调听着挺像常玉,冷山心头泛起不祥预感,正要打断,却听她压住他的话头继续道:
“冷司马,你杀了常玉,你伤心;这证明你并不是兵器,你也不能做到不带感qíng。人非糙木,孰能无qíng。你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罢了。可是你杀常玉没有错,你方才杀人也没有错,我想同你说的是这个。”
他冷笑:“你是想说,我跟你说的兵器错了,但我杀人又没错了?你想说什么?”
“冷司马,我们用少数人的眼泪换来了多数人的活着,我也不晓得这是对是错,可是军队流gān血汗,不就是为了少死一个人,让多一个人活着吗?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个乱世只要能够安定下来,谁坐的江山……我当真不在乎。你刚刚虽然杀了一个人,但我不觉得你作恶了,因为你不杀他们,就不能完成任务,就不能解救且兰城,就不能让更多的人安定下来;你刚刚救了更多的人,千千万万。”
顾柔手法娴熟地给他包扎着肩膀,这里头裹布需要从他后背绕过去再转到胸口,顾柔有些够不着,便跪着膝盖爬到他身边来,双手穿过他的长发绕到了后颈,去扯背后的那一截布头。
她挨他很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鬓角的细碎发丝;和微垂着的眼睫,根根纤细分明;甚至能闻到她呼吸里的香气。
若是平时,女人主动凑到他身边这等距离,他定然早已将对方推开,然而此刻,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的神qíng有点发愣。
他脑子里,她说过的话在打转,他有点懵。
顾柔给他绑好了右肩,退下chuáng,低头再他胸口给裹布打了个结,把手透进去试了试松紧——太松了裹不住伤口,太紧了怕他难受。如今不紧不松刚好,她放心了,从chuáng尾拿了他的衣裳,准备服侍他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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