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彦推了门进去,一个女人随即惊喜地抬头,在看清他之后,又黯然地低下头去:“请三殿下安。”
成彦进得屋内,举目望了望四周,萧索冷清,真真应了冷宫之名,他拉拉锦袍:“天这样的寒,也没人多给添个炉子么?”
华阳站起身来吩咐道:“小翠,找敬事房的夏爷爷再拿个炉子来。”
“夫人,现如今哪还有人愿意给咱们啊——”
“叫你去便去!”
使女委委屈屈地走了,刚开门就被凛冽的寒风chuī得直哆嗦,司马成彦见桌旁摆着粗陋的几碗饭菜,早就凉透了的,便知如今这主扑二人连三餐都没个周全。“看如今你过的甚是辛苦啊。”
华阳见小翠走的远了,才扑地一声跪在他面前:“三爷,我可是跟了您有年岁了,从前您送我到南昭,叫我盯着防着,谁知那老东西银样蜡枪头,对女人也没多大兴致,没几年还倒台了,我也听您的,继续伺候大殿下,可如今——”
司马成彦在椅子上坐了,才道:“你现在qíng况虽糟,却还不是最坏——不妨告诉你吧,楚佑宁向大哥进言要把你打发回去——你道是回哪?颉英殿!那帮子南昭旧臣虽然是国破家亡了,但对付一个失宠了的女人,手段还是有的。你别忘了北越攻入正阳宫时,还是你第一个献上了玉玺——”
华阳惊呆了,一把抱住成彦的腿,哭道:“三爷,那也是你吩咐我这么做来让大殿下注意到我的,您不能不管我——我知道那些人恨我,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楚佑宁这贱人,他容不得我,他想我死!”
成彦温柔地顺顺她的顶发:“你自然不能回去,到如今再用美色让大哥回头是不可能的了,我只是来提点你,你现在的敌人是谁——你要找着他的弱点,别让他先下手为qiáng,否则你必死无疑。”
“弱点?我怎么找他的弱点——我,我现在连大殿下的面都见不着!”华阳信以为真,急地啼泪纵横,“三爷,您跟大殿下说说吧,求您了。”
“你怎么忘了,我是绝对不能出面的,恩?”成彦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顺了顺自己的袍袖,“我自然有办法叫大哥再来看你,可斗不斗的过楚佑宁,可要看你的了。”
华阳呆了一瞬,欣喜道:“三爷可以让大殿下回心转意?”
成彦淡淡一笑:“这个自然,可你记住了,若是大哥知道我也有牵扯在内,以他的xing格你这辈子恐怕就永无翻身之日。”
华阳连连点头:“我绝不泄露三爷半点秘密。”
“那好,我还要向你打听个人。”成彦想到他来,笑意更深了,“楚佑晟——你可听过?”
“锦衣侯楚佑晟?”华阳一愣,嗤了一声,“自然是听过的。日日里就知道走狗撒鹰游手好闲——若不是当时的太子楚佑卿替他求了个诰封,只怕连侯爷都没的做。”
成彦沉吟片刻:“这么说他和嘉宁帝没什么父子感qíng咯。”
“这个自然——有传说,他根本不是嘉宁的孩子,他母亲原只是太常侯府里的歌姬,嘉宁一日里心血来cháo带回去宠幸了,不足八月就诞下一子,嘉宁最好面子的,也不yù人知,只得暗忍了此事,那个女人一直到死都还只是个郡君。”
“她多早晚死的?”
“楚佑晟六岁那年就没了,后来他就跟着嘉宁帝,更漏值宿,却愚笨的很,嘉宁不喜,十一岁的时候打发给太子做了伴读。”
司马成彦沉默了半晌,起身道:“我知道的了,你先歇着吧,等我消息。”
楚佑晟六岁丧母,那一身的旧伤又是从何而来?楚佑卿?他看着不象。成彦又想到方才楚佑晟的那一句话——
南昭亡与不亡与我有何相gān?
心里慢慢地有些明了——装了十几年的傻,总有个理由。
从望仙楼上看下去,层层宫阙都笼在一层白茫茫的雾气之中,是因为落雪,还是因为这皇家宫殿,从来就是在云里雾里,以掩住内里争权夺利的不堪?
银装素裹,江山如画,本是分外妖娆,却哪堪支离破碎。楚佑宁望向远方,妙目空灵,衣袂翩迁,好似转瞬间就要临空而去一般。楚佑晟一手摁熄了手炉里的残香,慢慢地走过去:“这风大,咱下楼去,要观雪景,也待天色晴了再说。”
佑宁却不没动身,反向东一指:“六哥,你看那儿——可是零秋山?”
佑晟喉里一哽:“佑宁,零秋山距茂陵城两百多里远,哪里能看的见?”
“那总是在东方吧?往年看哥哥们一身轻裘零秋狩猎,好生快意,那时若能跟着去就好了,好歹瞧瞧零秋chūn色,也不枉长在京中。”佑宁自顾自地说着,唇角竟微微上扬,“南昭江山秀色,若能真的走遍了,又有几多快意。”
佑晟抿抿唇,苦笑地道:“有机会的,此事一了,大漠huáng沙,枕河人家,群山峥嵘,烟波浩淼——天下万景,都在你眼中,那时候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仇,何等快意!”
佑宁沉默了,他没有转头,半晌突然道:“六哥…这半年来我觉都不敢睡,时刻都要算计时刻都要堤防,我成了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大哥…大哥也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以色伺人!——不胜家国一场醉——到如今我能醉么?能醉么?!”
佑晟一瞬间心里痛的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本只有佑卿一人,所以他可以毫不在乎地利用佑宁,可相处下来,才知道原本心怀坦dàng的人要变的这样,要怎样的痛与恨,他紧紧地抱住他:“会结束的,你沉住气,为了大哥,不能输。”
佑宁埋在他怀里,半年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他不能抬头,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见他的软弱与泪水。
“康王,大殿下吩咐您身子弱,chuī不得太久的风,还是及早回宫的好。”望仙楼外,站了一地的奴才,都在侯着。
佑晟明显地感到怀里的躯体颤了一下,良久,他终于抬起头,已经没了泪水——他依然是容色无双的康王佑宁。
“晓得了,这就回去。”佑宁披了外袍,整衣时象想了了什么,忽然问道,“我日前听说华阳夫人有了大殿下的骨ròu,可是真的?”
“叫太医问过脉的,应该是真的。”楚佑晟想了想,悄声道:“这喜讯也太巧了些。”
佑宁冷冷一笑,自然是巧的,司马成义在昊京已有了世子,这孩子生与不生意义不大,唯一的好处,便是母以子贵。“什么时候,该会一会她才是。”
佑晟看了他的背影,怔忪了半晌,心中似有悔意,那话却转了半晌,仍旧咽了回去。
事已至此,罢不得手了。
回到正阳宫才知道司马成义去看华阳了,佑宁一个人用了饭,回到寝宫,只见得个丫头坐在他的案前,拿着支毛笔,似有涂鸦之意。他一惊之下,怒道:“你做什么?!”
那丫头吃得一惊,笔也拿不住了,掷在雪làng宣纸上,晕出一块极黑的墨渍,她忙忙地跪了下来,脸都吓青了。
佑宁从前从未见过此人,料是粗使打扫的丫头,怒气横生,绕到案前,正要发作,看见那宣纸上的字,顿时愣住了——
吴宫幽径成凄糙,多少英雄只废丘。成败兴亡奈何愁,谁道破愁须仗酒。且把浮名共酒酌,不胜家国一场醉。
他眸色一暗,猛地将纸一攥收了,道:“你写的?”
那丫头忙低着声音道:“看着只有两句,一时好玩,就续了。”
若是从前,只怕佑宁已经信了八成,只是身处虎xué,豺láng环伺,他连自己都快信不得了,他冷笑道:“一个打扫粗使的丫头,倒有这般才qíng,难得了,过来领赏。”
那丫头冰雪地很,隐知是佑宁已有杀她之意,忙叩首道:“奴婢不敢,一点微末本领也是家兄口授而已。”
“令兄?”
“昔翰林院典昭柳清辉。”
佑宁怔了一下,一连声地问:“他如今何在?!”
柳清颜垂下双眼:“茂陵城破之日,自城楼上跳下,殉国了。”
佑宁闭上眼,出了好一会神,才慢慢地道:“原来是王谢后人,今后跟到我身边来,别做那些粗重的活了。”定了定心,又问她:“可在正阳宫外见过太子?”
清颜不敢隐瞒,只道:“太子足不出户,只叫奴婢能见到康王带上一句话。”
“你说。”
“如宝似玉,奈何蒙尘。”
佑宁心里炸开了一般,面上却木木地——宝玉蒙尘…呵,君子如玉,他如今还算什么君子?什么宝玉?!大哥这样说他,原也没错…一时间心乱了,竟痴痴地问了清颜一句:“这话,你怎么看?”
清颜依然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道:“奴婢只认一句话——乱世之下,多少英雄只废丘。”
佑宁浑身一震,一句话象烙进他心里,琢磨再三,竟似有无穷道理。他看了清颜许久,才命:“掌灯。”他将揉皱的宣纸就火烧成灰烬,尤不放心,细细地踩碎了,才缓言道:“这几句诗到底平仄未通,恐人看了笑话,还是烧了的好。”
清颜哪里不知其中厉害关系,只道:“殿下说的是。”言罢抬头,只见眼前人雪雕一般,惟有眉心那一星胭脂,越发妖娆,苍白浮艳,竟在一个人身上,完全地揉在了一起。
原来,他就是康王佑宁。清颜这样想着,脸一热,渐渐地低下了头。
第5章
一双手扼住了脖子,眼前是一张艳丽的扭曲的脸,厉鬼一般地瞪着他: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没有你我就是皇后!皇后!孽种,我为什么要生下你!
光怪陆离之中,眼前人仿佛换了一个,他哭着跑过去:“父皇救我——”话音未落,身上的衣服就撕地一声被扯开,枯枝一般地手指在他细瘦的胸膛用力地揉捏:“闭嘴!谁是你父皇!你不过是我南昭皇家的奴才!”
他奋力挣扎,他知道以自己今事今日之力,再也不是一个耽于酒色的昏聩老人能匹敌——可他一举手才发现双手瞬间变的纤细而柔弱,仿佛回到了十一二岁的时侯,完全没有了气力,惟有任人宰割!那双抓住自己的手略用劲,就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他的血ròu之躯连同锦绣,碎成千万缀红的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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