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怜被吼地怔愣住了,半晌才为难道:“他的伤势这么重了,再止不住血真地就没救了,你何必——”
“我不许他死他就不许死!”永琰腾地站起,这一刻的神色如修罗厉鬼,苏卿怜骇地连退数步,忽然扬手指前:“他他他——”
永琰咻然转身,竟见和珅半倚在茅糙堆上,睁着肿胀的眼皮,嘴唇不住地哆嗦,永琰此刻的心qíng只怕能狂喜到九霄云外去,一个箭步扑上去,握住他的手:“你醒了!”
和珅是被那撕心裂肺的疼活活痛醒的,此刻虽然疼痛难耐,神志却还算清醒,断断续续地颤声道:“我衣里还有点……金疮药,是御药,与旁……不同……止血……最见效的……”
永琰忙不迭地点头取出,一股脑地在胸下伤口上洒了——和珅猛地昂起头,颦眉咬唇地忍痛不出一声,永琰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包扎完了,抬眼再看和珅已是面如金纸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手里却紧捏着方才装药的半旧荷包,点点汗水血渍将荷包上两个点篆小字晕染地分外刺眼——富察。
永琰呼吸一窒,慢慢地垂下手,忽然抬眼刺进和珅似睁非睁的双眼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茫然失神——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和珅,嘴角却好象极少见地微微上扬着,如同在这生死一线的境界他仿佛依然还有舍弃不得的牵挂。
只有一瞬,永琰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慨叹苦痛,而下一瞬间他又重新低头,麻利地给和珅拭血裹伤。
和珅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是躺在gān净被褥之中,首先感知到的却是窜进鼻端若有还无的糙药芳香,略一偏头,就看见枕边放着当日永琰赏赐他的烧黑的香包,心里一怔,再往外看去,顿时吓地不轻,也顾不得伤痛病苦,撑着身子就要跳下chuáng去:“奴才该死——”一只手果断地横过来拦住他,“这时候还闹这虚礼?”永琰在他chuáng边趴睡着本也没睡实沉,被他这一番动作惊醒,立即不悦地沉下声道,“我竟不知你也是这么迂腐之人。”
和珅此刻才感到那股子撕心裂肺的疼,顿时在chuáng上蜷成一团剧烈地喘息起来,永琰看着不忍,又起身扶他躺好,顺手替他擦去脸上的细汗,语带微责:“做什么这么不要命——那么重的伤定要护我出来还一声不吭,难道非要——非要有个三长两短了,才算忠君报国?”
这已不是对臣下的语气了,和珅蓦然一惊,喘气定心了好一阵子,才勉qiáng道:“爷的身份拿一百个和珅去换,也是值得的,只是不知道卢家的人和巴侍卫能不能逃出生天。”他自己却也心知肚明,那是凶多吉少的了。
是身份使然,而非出自本心。永琰一阵默然,伸手一摸他的额头,依旧有些低烧,便端起早放在一旁的盐白水送到他的唇边:“都三天了,你还热着,多喝点水退烧——药是难求但我会想办法的,放心。”
和珅对永琰依旧有个心防,哪敢叫他伺候,忙伸手推拒了,自己抢过盐白水一饮而尽,才恭恭敬敬地将碗放好了道:“爷放心,奴才没那么不中用,奴才早年上过战场,比这伤重地都受过,因有故友相赠极灵效的伤药随身,从没熬不过去的,只是爷如今白玉蒙尘流落在外,身份定要保密得想办法和钦差行辕联系上——”
“够了!”永琰忽然站起,又恢复成宫里那副冷肃严厉的模样,微微冷笑道,“个中厉害我省得,和大人放心。你既不要我照顾就自个儿保重吧!”
和珅怔在原处,呆看着永琰bào怒地拂袖而去,第一次觉得自己猜不透这位阿哥的心思。没一会儿门又开了,一个薄施脂粉的红衣女子端着热水手巾进来,才见他就低喊一声:“我的爷您好歹醒了!受那么重的刀伤,偷偷请来的郎中都说您熬不过去,惹地严大爷发作好一场火,险些把屋子都给吼塌了。”
和珅还没回过神来,卿怜已经上前替他卷衣抹身,和珅不自觉地躲了一下,卿怜扑哧一声笑了:“爷一个男儿还怕我个女人家看了去?”和珅见她神态毫不忸怩,已经猜出她是烟花女子,又听她一五一十地将永琰如何趁夜抱住他潜入“红袖招”如何变卖东西替他请医研药,倒也暗中佩服永琰虽然缺少历练办事稍嫌青涩,但此刻藏身于这鱼龙混杂之地无疑是避过追兵耳目最好的方法了。
苏卿怜虽然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和珅半luǒ的身子瞟去,脸忽地一红——初时这和大爷满面血污,她只当是怎样一个懒怠蛮汉,却不料更衣洗净了,那一番潘郎子玉般的风流体态稀世姿容连永琰也比不过。和珅自顾自地颦眉深思,根本没觉察到她神色有异,卿怜服侍他更完衣,忽然道:“我方才见严大爷怒气冲冲地出去唤我进来自己抬脚就出院了——这又是怎么了?按说在您昏迷的时候他巴巴地在chuáng前守了三夜,衣裳都没换过一身,更别提合眼睡个囫囵觉了,没见他双眼都佝偻下去了?我还在想您二位是什么样的过命jiāoqíng——”
十五爷在chuáng边守着他整整三天?和珅整衣的右手顿时一僵,如同石化——诧异,惊惧,或许还夹带着些须感动,诸多莫名未知的qíng绪百味陈杂地混在一起,竟堵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在永琰的安排下,卿怜为二人在‘红袖招’的后院避人单独辟了一进小厢房以供栖身,立时就将前边儿的迎来送往调笑取乐声隔绝gān净。可从那天之后,永琰就从没来主动探过和珅,每天里总是行色匆匆地乔装出门入夜方归,即便偶尔遇着了也从没个好脸色——他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城府万千的十五阿哥。倒是卿怜照顾地尽心,时常服侍他换药服药。和珅一时有感,对她道:“你虽委落风尘,却仗义疏财,是个‘红佛’式的女子,以后必有奇缘。”
卿怜扶他在紫藤花架下坐了,才苦笑道:“爷抬举了,我一个烟花女子,求一个良人相配已经足愿,哪里还奢望什么奇缘不奇缘的。”
和珅一笑即收:“出身不好是你的命,这没法改,但认不认这命却能由地自己。成功成仁从来在人不在天!你是个聪明女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就是极难得了。”
卿怜原只是兀自站着听,末了已经摘了手帕低头拭泪道:“爷道我一落地就委身青楼?我原是河南荥阳人氏,家里几亩薄田赖以为生,再清贫也是清白人家——可当时荥阳知府为着政绩,上书要‘引huáng泡碱’说什么要扒了堤坝引huáng河决口来冲泡河南的千亩盐碱地,来年定能在那片不毛之地种出万石粮食!可huáng河决口了,冲走的不是盐碱荒地而是一条条人命,我爹看不过,听说乾隆爷正二下江南,途经开封,立时带了几个乡亲想去告御状,这一去,就没再回来……后来才知道被河南巡抚衙门不由分说当成乱党bào民给就地处决了……我娘连夜带着我逃难出来,还没到甘肃境内,人就病死了,我为了给她办副棺材板才卖身进了这勾栏院——这么多年来,我略差了点心思手段只怕就要被这吃人世道给生吞了!”
酷吏比贪官更加害人不浅!和珅抿着唇默默地听完,官员若只是贪墨,上下和光同尘哪怕是敷衍差事也不过政事平庸;若是酷吏,为着向上爬不惜谎报实qíng横施苛政用百姓xing命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其危害恶果则是可怕过贪官十倍百倍!对这个小女子心下也不免起了相惜之心,卿怜这段往事本是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的,此刻见了和珅的神qíng,自己倒先没意思起来,讪讪地擦泪笑道:“我这点破烂事儿没得玷了爷的耳。我比不上爷金尊玉贵,看着就是官宦世家,文人硕儒——”
官宦世家,文人硕儒?和珅慢慢地展开右手低头细细端详。他这双手,当年在金川曾经杀地血流成河;如今在朝堂上也屡屡害人至死,金尊玉贵?他天生就没拥有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舍命拼来的功名——这也是他与他们最大的分歧!
卿怜还恍然不知和珅此刻心cháo如涌,依旧道:“况且,我毕竟一介女流,有些时候有心无力——是严大爷让我当了他的随身玉佩,才能在这养伤安身——”
什么玉佩?和珅掌管内务府有年头了,至此脑中灵光一现,抬头急问道:“可是个嵌金蟠龙青玉璧坠着条huáng丝带?”
永琰踏着夜色星光回到小院,还是不自觉地望了一下和珅住的东厢房,只见一片黑灯瞎火,想来是早已睡下了。木着脸走到西厢,推门入内,却见一道欣长的背影在灯下缓缓转过身来,冲他行了个礼,不急不徐地道:“爷回来了?奴才等了许久了。”
按下心中陡起的波澜,永琰摘下帽子,淡淡一笑:“能下地了?苏姑娘伺候地倒好。”
和珅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榆中县那班人还在四处缉捕我们,爷如此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未免太过轻率——”
“和大人这会子还要做谏臣?”永琰挑眉道,“榆中县城关都贴着我的海捕文书,要躲出城去追穆彰阿他们实非易事,我能不能回京再做阿哥都是未知之事,和大人大可不必急于表白忠心。”
和珅对这番负气之言弄地莫名,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小声地转移话题:“听苏姑娘说,爷当了皇上赏给爷的蟠龙嵌丝玉佩——那是爷百岁宴时赏赐下来的,再金贵不过的内造之物,怎能流落民间——被有心人看到又要惹事——”
“你在教我做事?”永琰眯起眼,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和珅说的他焉能不知,可当时他身无分文,和珅又命悬一线,除了当玉他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奴才不敢!”和珅忙恭身道,却冷不防被永琰陡然拉近,挑开他的衣服——“这伤又裂了,她没好好给你换药么?”永琰颦眉道。
和珅暗吃一惊,但他在宫中历练出来的处变不惊的xing子,因而也不敢动,任永琰替他解了绷带纱布重新裹好,略凉的手指游移在他赤luǒ的胸膛上,使他泛起一阵阵的寒意,永琰的声音倒是就此柔和下来:“这伤是被水泡开的——是了,你不好意思脚苏姑娘替你净身?”
“爷……”也不知是哪着的魔,和珅忽然道,“以后别再一个人出去了,虽说那班人想不到您还敢抛头露面,可红袖招毕竟品流复杂,若再有个危难奴才就一头碰死了——您要去哪,奴才陪你去——”他抬头望了他一眼,双目之中波光流转,“不为您是十五阿哥,就为如今你我是同坐一条船上的患难之j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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