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二郎吃鬼_小窗浓睡【完结】(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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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絮絮叨叨越说越愤恨,双眼瞪得通红,面上肌ròu狰狞扭动,起身便要跑去找绛尘寻仇。湛华连忙将钟二拉住,摇着头抖瑟如糠,喉咙里gān枯火辣,费尽力气发不出声响。钟二郎见状忙倒一碗水给他,湛华攥紧了对方连声道:“你别去!你别去!我是他前生的孽缘,只想怨恨随风刮过去,再别留下一丝痕迹。”钟二郎心中恨意愈发高涨,不顾劝阻一意孤行,湛华双臂搂住他的腰,以身相护牵扯住钟二,好像刚才绛尘yù意加害钟二的影子时,也是如此维护对方。钟二郎只得将湛华扶上chuáng,无可奈何柔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好xing子,何苦这样子袒护?”湛华深吸一口气,记忆穿过时间压到眼前,好像无数灰尘调子默默坠下来,积在身上累做一抷墓。他刚才还被冷水泡过,这一时仍然彻骨冰凉,指尖仿佛凝上冰,身体越发嵌入钟二郎怀里。湛华听到自己的声音飘飘dàngdàng浮到空中,茫然袅娜轻声道:“二郎,你别恼,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时间是最残酷的怪物,哪怕万千芳华凋落成灰,也斤斤计较将一切残余啃噬殆尽。湛华积攒于心的记忆不甚清晰,却仍然像一页页发huáng的字迹陈列眼前,染着昔年gān涸的污秽,血ròu淋漓狰狞毕现,原来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再不能回来。追根溯源再提那一段陈年旧孽,话说圣慈年天下既定,皇帝陛下育得五子,除却大皇子天生贵胄被封做太子,三皇子疏钦文成武就亦颇得圣意,虽投错娘胎生迟了时辰,却比那当朝储君更有一番计较抱负。他有个自小相识的陪读玩伴,乃是皇室宗亲世袭毓郡王侯爷的嫡子,取名作湛华。这位世家公子生来即是高人一等,内有老侯爷娇宠,外得三皇子匡扶,骄奢无度挥金如土,既无诸皇子尔虞我诈之忧困,又得贯朽粟陈豪奢之逍遥,平日里斗jī走狗赏花阅柳,常在猎场拿金弹子she花鹿,人道是皇城里头一号富贵闲人。偏生疏钦素喜他容貌俊俏秉xing天真,两个人自幼jiāo好常公起居,花前月下道一些应景的缠绵,除去少年之间隐涩懵懂,双方更有利害相连,那毓郡王爷招揽三皇子扩充朝中实力,疏钦也热络连接王爷做夺嫡的倚仗。

  东宫太子气量狭小资质平庸,疏钦自幼心与天齐,目不转睛盯着父皇的王位,哪里甘愿自己日后仰人鼻息。他一边韬光养晦积攒实力,一边与太子明争暗斗,希冀有朝一日感召圣意,然而皇帝年老体虚眼花耳聋,任凭疏钦百般卖弄,皇太子依然稳稳当当得青宫之势,眼见父皇衰弱一日更胜一日,疏钦知道自己时机无多,索xing破釜沉舟与太子抗衡。一边是得天独厚东宫储君,一边是毓郡侯爷得群臣马首是瞻,这一场争斗人人自危,唯独湛华置身事外,日日张弓纵马欢乐无忧。疏钦忙于兄弟相煎,自然无心留恋小儿女qíng愁,湛华恼愤他多日冷淡,跑到皇子府上愤声责问,疏钦早习惯这小qíng人骄奢蛮横,放下身段柔声安抚。他将湛华拥在怀里低声笑道:“我做这许多哪里单为着自己?侯爷毕竟不能护你一辈子,有朝一日你亦接承候王之位,咱们更是系在一根绳索上,一旦山崩太子即位,哪能与你我善罢甘休。我只愿自己位居人上,替你遮阳挡雨,保你做一辈子富贵神仙。”湛华想一想轻声道:“我也不稀罕做侯爷,只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这世间荣华权势有什么珍贵,不如你我急流勇退,匿于市井再不管人世纷争。”疏钦含笑看着他微微摇头,只觉自己听了天大的笑话,湛华再要言语,对方忽然埋头吻上他的脖子。

  世人言糙树知chūn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却难测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后年夏,太子遭疏钦诬陷含冤入狱,熬了几个月终于不堪折磨撞柱身亡,原本是欢欣鼓舞天大的乐事,哪知道皇帝一夜之间振奋jīng神,明察秋毫追究下来,疏钦不禁慌乱阵脚,幸而得湛华分忧解愁,又有毓郡王鼎力相助。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是风雨飘摇旋地动,侯爷又中风薨在家里,庙堂之上早有人对毓郡王心怀不满,可怜湛华一夜之间失去父亲,不但无力庇护疏钦,自己安危也在旦夕。皇帝的儿子毕竟不能白死,特务营日日追查步步紧bī,储君之位却仅在一步之遥,疏钦辗转反侧踌躇多日,咬牙切齿深思熟虑,索xing将太子枉死之责推至毓郡王。都道是飞鸟尽,良弓藏,更况且是没了脊梁的毓郡王府,应当朝律法,谋害储君结党营私图谋犯乱本应诛九族,念及王爷生前位尊权重,皇帝大开龙恩未加深究,责罪毓郡王府满门抄斩,疏钦瞧过圣旨更如芒刺在背,早把当年海誓山盟抛至脑后,湛华买通狱卒恳求再见疏钦一面,遭三皇子严词不允。同一年,湛华于狱中上奏伸冤,疏钦生怕他走投无路将往日筹谋和盘托出,令人连日提审湛华,众官员受命上下勾连,糙糙结案判得湛华获刑腰斩。

  第93章

  湛华满面惨白深深吁一口气,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腹部,仿佛皮肤刚刚被鈇质截断,日久天长愈合了,犹留着一条血红细长的痕迹。他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处恍然失了神,直到腰身被钟二郎勒得微微疼痛,才从往日的噩梦中猛然惊醒,垂下头又继续道:“我记得,后来自己被绑至刑场,周围聚满陌生的面孔,慷慨激昂、欢声笑语,看戏一般瞧着我。监斩官扯开嗓子嚷了一通,身上的囚服被人迫不及待扯下来,我东张西望四处找疏钦,昔日里深qíng刻骨犹在耳边,我仍以为三皇子还能给一个说法。待到身体伏到砧板上,铡刀‘咔嚓’一声落下来,鲜红的血柱喷得老高,ròu身竟然没有一丝疼。我拼命昂起头,越过层层叠叠围拥的百姓,终于看到疏钦站在城楼上,穿一袭蝙蝠纹的青绸长衫,端着新沏的热茶,就像我能清楚看到他,他也从远处深深凝望过来。身体虽然被分作两截,人一时却还死不了,我拼尽力气从砧板上挣扎着滚下来,朝着疏钦站立的方向缓缓爬去。一旁的侩子手冷眼旁观,待我终于要爬出刑台,又将我一把拖回鈇质,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我几乎以为自己化作一只虫,背上压着沉重的壳,鲜血在刑台上拖出一条条道子。后来筋疲力尽再也爬不动,身上每一寸都像被千刀万剐,我回过头,看到自己的肠子滚了满地,身体内外少去大半,从骨头fèng里渗出冰冷。围观的人们纷纷发出啧啧叹声,疏钦一直瞧着我断气,随着其他兴致勃勃的看客,终于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湛华抬起头,对着钟二郎打了个寒战,却没有感到意料中的悲伤,原来撕心彻骨的疼痛也能被时间安抚,然而心里仍然有什么被缓缓抽走,空dàngdàng摸不着边际,面上渐渐渗出青白:“自我死后,府中上下皆被问斩充夷,新尸陈骨无人收敛,被堆在马车上拉至乱坟岗,曝于荒野填了鸦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好像噩梦初醒又有了知觉,睁开眼睛重新看见这个世界,坟茔上闪着一丛丛青烟,是兄弟姐妹枉死的灵魂,大家朝着远方匆匆离去了,唯有我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仿佛疏钦身上系着一根线,纵使隔着生死也将我们连结在一起。既是无处可归,我只得反身再去找三皇子,起初心中并没有报复的意念,只是想再瞧他一眼。那个时候,疏钦如愿以偿已被册立为太子,只等他父皇驾崩掸位,便能名正言顺君临天下。我浑浑噩噩进入府邸,周遭家仆自然瞧不见,然而一进入正宅,疏钦竟然立刻察觉出,抽出宝剑横劈竖砍。雪亮的剑花在眼前绽开,伤不着我一分一毫,却仿佛刀刀砍进ròu里,比腰斩时更疼痛千百倍。我们俩终于恩断义绝,可我不愿甘心就此离去,仍然恋恋不舍拥抱在他身上,伏在耳边诉说最后一次qíng话。兴许那爱实在陷得深极了,最后终于止不住伤心,裂开疏钦的皮ròu一片一片撕扯下来,让他也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至死都能记得我。人们目瞪口呆瞧着三皇子在地上发疯一般的打滚,血流如注皮开ròu绽,直到他的尸身渐渐僵冷,也不知该如何营救。疏钦终于没做成皇帝,他死后转世投胎,轮回生做如今的绛尘,修身悟道斩妖除魔,而我自甘堕落化作人间的恶鬼,吸食jīng气保全魂魄,日久天长改头换面,既不能往生,也不愿超脱,徘徊在无边的罪孽里。”

  湛华埋下头,肩膀一颤一颤,钟二郎的心被揪起来,又猛然跌下。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对方要失声哭出来,然而湛华忽然笑一笑,抿着嘴轻轻道:“那些事qíng,我实在已经记不清,一幕幕云山雾罩如烟如梦,摸不着、攥不拢,更况且又无可纪念之处。若不是近来常与道士相处,不知不觉生出幻觉,总是看到自己曾经死时的模样,陈年旧事早已与尸骨一同腐化成灰。可那些,我宁愿再也记不得。我已经替自己报过仇,求求你再不要追究,饶过他,也放过我。”他说完一席话,依旧害冷一般抖个不停,钟二郎连忙揪起棉被往他身上掩,两只手紧紧箍在湛华肩膀上,沉下眼睛默然不语。刚才湛华轻飘飘进屋时,拂开的屋门尚未闭掩,他两个正是无语相对,忽听到屋外面传来呵呵的笑声,声嘶力竭时起时歇,像一根针缓缓刺透进皮ròu。钟二郎“腾”的一声站起来,一言不发踏出屋子,抬眼看绛尘站在门外走廊上,身上被水浸透了,一串串水珠从衣角滴下来,积在地上蜿蜒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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