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二郎吃鬼_小窗浓睡【完结】(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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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二郎返身退回来,朝着滚在地上的绛尘踢一脚:“牛鼻子别装死,闻着味爬到你主子身边去!”绛尘蜷起身体哆嗦几下,脱臼的关节被钟二踹得复位,摇摇晃晃勉qiáng立起,果真带着钟二去找鬼王。钟二郎从后面盯着他,满腔憎恨尚未平息,却又涌出微微的狐疑,道士似乎瞧透他,翘起薄唇冷笑道:“前一世鬼王助我投胎,我已经偿清他的恩qíng,湛华和疏钦的恩怨,也早付水流去。无论你今日输赢胜败,我都不会再参与,乃至你肝脑涂地身死人手,也绝不会为难今世的湛华。”他费尽力气说出这一番,难免牵动伤处,眉头紧蹙汗水直流,步履更加蹒跚。钟二郎怔怔听着若有所思,不知不觉行至一处高楼前,虽然依旧是碎琉璃瓦片萧条,烂绫罗迎风飘摇,却鹤立jī群高高矗立,抬头望向顶楼的窗寮,正看见有人探出身子往外张望,生着廖付伯的鼻子廖付伯的眼,赫然是身居幕后的鬼王。

  鬼王仿佛钟二阔别已久的朋友,亲昵熟络唤他上搂,钟二郎如临大敌一级一级迈上楼梯,绕过旋转的走廊,陈旧地板在脚下吱吱作响,足费了半柱香的时辰才登上高楼顶层,推开门看见鬼王坐在一张藤椅上,满屋里弥漫着他的气味,有个小厮候在一旁伺候茶水,眼神呆滞与死人无异。鬼王并不看钟二,定睛瞧着绛尘惊声叹道:“道长怎么变成这样子?哪个不长眼的打了你,却不知自己糊里糊涂错怪了无辜。”钟二郎听了心生奇怪,绛尘神qíng恍惚并不言语,拖着一条腿挪到案前,从桌底下拾起自己先前遗落的道剑,转过身对鬼王道:“我从今往后便走了,云游四海潜心修行,再跟你们没有gān系,劝你日后好自为之,虽说王上手段通天野心勃勃,却也莫忘记物极必反月满则亏的道理。”鬼王瞧着道士吃吃笑道:“你自己的事qíng尚理论不清楚,怎么还好教训我?”

  他低下头喝一口茶,眼中闪出幽黑的光色,像是鸷鸟的羽毛拂在瞳仁上,抬起头轻轻道:“道长如今又成了活人,四肢完好五脏俱全,恐怕已忘记当初是哪家破人亡不得善终,忘记是哪个被人抛死狗似的扔到荒郊野岭上,忘记是哪个嚎啕大哭求我助他投胎做人,忘记是哪个咬牙切齿指天为誓血债血偿,忘记是哪个被人拒之门外还要苦苦追随……你母亲不堪折磨发了疯癫,身上的锦织被狱卒扒下来据为己有,衣不遮体被人押解至法场斩首示众。你弟弟在狱中大声喊冤枉,惹得牢头不耐烦,抄起棍子生生打断他的脊梁。你最小的妹妹尚没有成年,依照律法充作官奴,管家不忍见她受rǔ,扼死小姐之后悬梁自尽。你父亲尚有一个感恩图报的门客,跪在宫门前替家主嚎啕大哭,被守卫一箭she穿面颊。往日阿谀奉承的朋友再不见踪影,牢房里蟑螂老鼠成群结队,吃着馊冷的牢饭,掐指默念余下的时日,乃至最后死亡反倒成了解脱。道长难道将这些统统忘记了,只图换自己这一世太平安宁?”

  绛尘身上一颤,满面灰白宛如枯槁,靠在墙上诺诺道:“我……不敢忘。父母兄弟的血海深仇,直到如今依然历历在目,然而,然而……”鬼王瞟着他讥诮道:“然而往日之事不堪牵挂,无论深仇血恨都已相隔数百年,对方尚且混淆真假是非,你又怎能穷追不舍沉沦仇恨。如此排解总算不得天大的过错,待你重新忆起前世的恩仇,仍然被他神qíng迷惑,色厉内荏假作报复,心中却时时刻刻无不动摇,只想重蹈覆辙再续前缘,哪管得自己前生遭人背弃,万念成灰发下血誓,若有朝一日再回这世上,必要割其皮啖其ròu,哪怕日月颠倒江河倒流,这满腔怨毒也绝不会减少。”

  第96章

  这鬼王不但知晓人间烦碎,更能够推敲人心波澜,一字一句好像刀枪剑戟扎在绛尘身上,剜进ròu中尽兴翻搅。道士qíng急之下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靠上墙,指甲深深刺进掌心,凡尘往事好似万马奔腾践踏在心上,那几十年qiáng抑下去的怨恨又翻涌上来,卷着腐臭尸骸陈现在面前,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浸在血海中,随着波涛翻滚起伏露出残碎的笑容。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气管喉头宛若烧灼,终于不堪疼痛“哇”的张开嘴,又吐出一滩黑绿的血水。绛尘此时再掩不住悲伤,身体仿佛被抽去骨架,滚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感觉自己被抛进无边深渊里,万丈绝境没有尽头,只得永远呼咽着坠下去,死不了,却半吊在空中痛不yù生。钟二郎站在旁边定定瞧着他,眼看着这人被整治得几乎分崩离析,再听得鬼王滔滔不绝的bī问,一个念头隐隐浮现在心中,又被飞快的打散。鬼王低头啜一口茶,瞧着钟二苦笑道:“这孩子自小由我带起来,从未有受过这般委屈,待他筋疲力尽闹够了,才晓得究竟哪个真心待他好。”钟二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王八羔子扯什么不相gān!老子那年有意放你一马,便等着今天花落果熟能成气候,也不消剥皮剃毛再往火上煮,这就将你生吞活剥吃下肚!”

  鬼王弯着眼睛吃吃笑道:“钟二爷先莫着急,你刚才听家养的鬼讲了个故事,这一时定然恨我们入骨。然而你本是久与魂魄打jiāo道,想必也知道有的人死去太长久,日复一日游dàng在人间,总会稀里糊涂忘记自己是哪个。好比你身边养的那一只,颜色鲜丽仿佛镜中花月,美则美矣却无一分真实,有一日朝你哭诉曾受的委屈,声泪俱下宛作qíng真意切,模样形态俱尚且不同生前,更难保心思qíng意有几分虚实。你本是聪明绝顶灵透人,打一开始便瞧他明白,知道这一般鬼魂灵魄好似落雪尘烟,此一时见其有,彼一时忘其踪,从来不是长久的玩物,哪知日久天与他长朝夕相对,竟将个鬼当成活物看待,果真抛出一片真qíng来,也不怕自己到头来不过爱上一堆花影子。”他洋洋洒洒讲出这许多,虽不将事qíng真相与钟二郎点透,其中意图却不言自明。钟二郎不能再作傻,斜眼瞅着缩在一角抽泣的绛尘,张一张嘴,又紧紧闭合,转回脸对鬼王道:“你先拿言语折磨牛鼻子,又云山雾罩说出这一通,不过是想告诉我,先前湛华讲的一切都是谬误,他前世并非遭腰斩的湛华,只是死得太长久,心中又怀愧疚,日复一日竟以为自己是湛华。然而先前已经跟我讲明白,前因后果尘埃落定,老子不信他,难道听你来胡说八道?”

  鬼王怔一怔,忽然哈哈大笑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不饶人!可倘若我今日所言俱是实qíng,你养的那个鬼,上辈子并非遭人陷害的小侯爷,却是始作俑者三皇子,害人害己沦落成如今的天地,你日后又该如何对待他?”钟二郎朝前走一步,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倘若真的有万一,我也知道他已受了足够的苦楚,便让往事都被风刮gān净,老子绝不会叫他再把前生记起来。”鬼王垂头喝一口茶,撂下茶碗抿起嘴,黑眼珠里闪出无比的欢乐:“活人真真有意思。过去我窝在地底下,只知道跟毗沙争锋相对,将几千几万年都白白耽搁了,哪知道人世间还有这一般乐趣。瞧着你们争名夺利尔虞我诈,将没的说成有,黑的念成白,只为贪图一己私心,厚颜无耻丑态百出,qíngqíng景景好似画卷陈列在眼前,比之在地府更快活千万倍。活该了绛尘要哭成如此,他替自己伤心呢,前生遭人陷害残杀,万千委屈尚未述清,这一世重蹈覆辙又陷入余qíng,费尽力气抽刀断水,偏偏遇上你这混世魔王,不分青红皂白袒护私有,只当过去什么都未曾发生,依旧快快活活过日子,与那利yù熏心的疏钦有什么分别?我自此便安心住在这地方,横竖人间有瞧不完的热闹,腌臜污秽更胜过地府,每天都能让我过得快活。”钟二郎听得心平气和,不以为耻摊开手,反以为荣咧嘴笑道:“老子高兴行这般,不劳你教授道德廉耻。”

  鬼王“腾”的站起身,将茶碗从案上撞下,白瓷杯子摔得粉碎,半温的茶水溅在腿上。他怒气冲冲瞪着钟二道:“你生来便不同常人,自以为凡事都能随心所yù,却不知自己从生到死也被握入股掌中。好比你哥哥钟煌遗世独立不得天容,终究落得有命无寿的下场,非生非死被禁于地府,纵使你兄弟有通天的能耐,也对自己的命途没奈何,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去死!”话刚一撂地,钟二郎目眦yù裂大吼一声,先前一切都是不打紧,唯有钟煌的处境才真正激怒他。这人好像发狂的狮子朝鬼王扑去,一只手扼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提拳便打,身形迅敏几乎让人看不清,哪知鬼王轻轻挥出手,好像拂去身前飘dàng的浮沉,钟二郎好似pào弹一般被打飞出去,身体重重摔在墙壁上,砸得白墙裂开一道纹,又轰然跌到绛尘身旁。

  钟二郎在地上滚几滚,扶着地面勉qiáng坐起,不禁疼得倒抽一口气,想是刚才冲撞得利害,把一边肩胛折断了。他面不改色站起来,不敢让鬼王瞧出异样,只是恶狠狠瞪着对方,像一匹离群的豺láng。旁边道士几乎哭得断了气,脸孔被钟二打得像块烂芋头,又横七竖八糊上一道道血泪,瞧着越发不似人模样,然而这人一边哭泣一边恢复了神智,千丝万缕的仇恨梳理开来,想着自己,又想起湛华,心中反倒越发释然,待到眼泪流尽了,所有的痛苦又埋藏进心里,张开嘴深深喘了几口气,撇过脸对钟二道:“你不要听鬼王胡言乱语,他哪里知道我与湛华的事qíng。我前生确是圣慈朝皇子疏钦,与湛华朝夕相处日久生qíng,昔日每一句盟誓俱发自肺腑,只是造化无常实事迫人,万般无奈才被命运bī迫到那种地步。湛华先前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俱是实qíng,追根究底都是我辜负他,害得他惨死尸骨无存,又让他化作孤魂野鬼独自飘泊几百年。然而往事已矣,我们前缘已尽,到下辈子也不会再重逢,只愿你们qíng深似海,永世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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