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再怎么私jiāo甚笃,林凤致也不会忘记原则,就如吴南龄再想明哲保身,也必须局于立场奉命行事一样,所以早在放手让殷璠亲政的时候,林凤致就提醒过他:吴南龄其实有才,况且行事无隙可寻,没法不用,却万万不能大用,尤其是让他呆在最能笼络人才的所在,将来有被推举入阁、进入国家政治中心的可能,那是绝大风险!
林凤致相信学生一定会重视自己的意见,处分不了吴南龄,便尽量不给他大展手脚的余地,更别提试图驾驭之了。刑部那等地方最不易gān出政绩,以吴南龄的个xing与能力,也不会喜欢动辄就落下话柄的职务,多半做上几年,就要趁势收山保得全身而退。做过了一部尚书,一般来说便失去了竞争另一部首长的权利。所以林凤致虽然对吴南龄背后推手的力量不敢忽视,却觉得在明面上还是能束缚住他手脚的。
岂料吴南龄却将官场常规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一位刑部尚书,竟自公然调任做了礼部尚书,到底进入了南京朝廷的政权最中心。南京礼部传来的公函抄件上,签署人明晃晃是他的大名,让林凤致怎么能不惊骇!
而且,虽然皇帝不能对朝廷的人事任免独断独行,但任免各部门高级首长的最终决定权,还是掌握在皇帝手里的。林凤致明明提醒过小皇帝不要将吴南龄升迁入阁,以免被他cao纵,谁知道殷璠终究不曾遵从——难道南京的局势已恶化至此,小皇帝都没法保住自己的任何权力了?还是这孩子自信大胆,急于冲破朝堂之上被迁都派占上风的不利处境,索xing起用这个最不可测的大臣,企图玩火?
林凤致亲手教养殷璠近十年,不免对这个皇帝学生带有盲目护犊式的偏爱,打死也不肯承认这孩子其实还小,经验不足,聪明不够,常常错乱出昏招——然而事实证明,殷璠屡出昏招的手法,委实连做先生的都难以理解,无法预料。
而小皇帝这一次所出的昏招,还不止是违反先生的告诫调任吴南龄,另一件更大的事,使得林凤致读公函时便已气得不住发抖,入内阁后拜聆了圣旨,更是两眼昏黑,竟然久久伏在地上,不能起身。
文渊阁中各位辅相都在,只是一起摇头,礼部尚书张晋明尤其唉声叹气:“这个当口,竟要大婚,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我等却如何向太后jiāo代!”
南北分裂之际,关隘血战之时,那圣旨却是一道不急之务:“世袭一等勇义侯建威将军高子钊之女高氏,贤顺轨则,淑诚虔恭,堪能正位闺房,为朕中馈。特使使持节授皇后宝册玺绶,择吉成礼,以正中宫。坤德永贞,母仪天下,敬之慎哉!”
高子钊乃是永建朝追赠卫国公、谥忠武的已故勇义侯高东华嫡子,承父之爵继续镇守东南,掌握南直隶二十万守军统辖大权,可谓留都武将中最qiáng劲的实力派。金陵高氏自前朝便是当地大族,随太祖起事转战二十余年,为国朝打下东南半壁江山,故定鼎时获封一等侯爵,世代镇守国都;不意太宗朝时却将国都迁向北京,其间自不免有些权势场的斗争,高氏留守南京,权柄暗中被削,未必不是国家怀有戒心的防范之举。但高氏一族在留都这等闲散所在世代为将,倒也安分逍遥,又兼素来忠义传家,即使在永建朝被殷螭滥加指挥,断送高东华一条xing命在安南,高家也不曾对朝廷有半分怨言。如今高子则又殁于朝鲜,追赠义国公,谥忠信,这一个“忠”字,更是钉牢在高氏门楣之上,为万众所仰,等闲不敢玷rǔ这一美名。
所以小皇帝忽然颁旨册封高氏嫡女为后,这种做法之用意诸大臣是能够明白的:今年才十五岁的殷璠,当然不至于是惑于女色,在国家多事之秋的时候却忙着娶妇成亲小登科,而是这孩子实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法分化南京群臣中qiáng势的迁都派,便想到去拉拢一贯有“忠”之声名,却又往往超然事外保持中立的高氏势力,也就是拿自己婚姻做赌注,豁出去也要摆脱不良局面,尽快获取兵权来救北京了。
这个想法不能说坏,效果却是糟之极矣——因为这道册封皇后的旨意一下,南京的反应暂且不计,北京这面却定然又要人心不安。权势场中消长平衡的较量大家看不见,所能看到的表面现象,就是皇帝在战乱的时候忙着大婚,自私自利只顾个人成家,并且娶的还是留都重臣的女儿,分明是打算真的留在南京,永久抛弃北京城了!
这是大婚事件将要给北京军民带来的最恶劣影响,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后宫尚自留在北京,祖母母亲都身在险地,做孩子的不忙来救援却忙着娶媳妇,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不奉母命擅自娶妻是一罪,未询朝臣擅立皇后是一罪,置宗庙社稷、先帝陵寝于不问,只顾闺房燕尔之乐,更是罪莫大焉!不孝不义复不忠,这样的罪名,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实是要使臣民都对之离心离德的最危险处境,再怎么焦急无奈,都不应该的——这孩子竟然将历年来所学的人君之道统统置之不理,真是昏了头!
林凤致伏在地下听旨的时候,心底只是一片哀鸣,全身都虚脱无力。直到内阁服役的文书过来搀扶,他才勉力起身,qiáng笑道:“这等事……太后还未知道?”
但太后那边是决计瞒不过的,未过片刻诸臣便被召入慈宁宫向太后禀告此事。询问完了,诉说完了,忧急完了,安慰完了……诸臣都遵旨退出之后,只剩林凤致仍留在垂帘之前。一向把持得定的刘后也不再顾及风度,在垂帘后微微啜泣出声:“安康这孩子……枉费先生苦心了,居然做这样的傻事!”
林凤致业已恢复一半镇定,却是俯首不言。刘后过了良久,才将语声中的泣音给抑制了下去,问道:“先生,这事……难道就是先生以前曾经说过的,那个姓吴的臣子暗中……”林凤致摇头道:“不是……禀太后,至少明面上不是。”刘后道:“那南京礼部……”林凤致道:“南京礼部呈上大婚典仪单,固然有吴尚书签名,可是,另有密揭抄件……吴南龄不赞同陛下此刻大婚。”
其实还不仅仅是密揭,因为这密揭说是秘密而实际上已公开,据说在转呈皇帝的时候,被不怀好意的小人私自开启,抄录流传出来。于是连北京这面都可以看到专呈皇帝的密揭了,吴南龄义正词严的从孝道、国事、舆qíng种种角度出发,请圣上暂时打消大婚的念头,押后等到北方平定、太后安全,再行典礼。
因为“不小心”被人恶意外传了密揭,使得吴南龄上疏惶悚认错,自请降罪——然而这密揭中的话语句句是圣贤之道,兼顾上下,忧心忡忡,任是私下里咬牙暗骂吴南龄实在是个骑墙党的迁都派势力,都不好公然抨击他。一向以中庸之道出名的吴南龄第一次站到了小皇帝与南京群臣的对立面,然而这态度又是如此谦谨,如此正直,因此反而更树立自己道德楷模的形象,从南到北两京官员,即使觉得他做人学究气,却也觉得不好挑剔与无可厚非。
吴南龄善于利用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被他利用的人都懵然不觉——林凤致知道,甚至连迁都派势力,也是吴南龄慢慢在南京培植出来的,可是这些人不但不知道吴南龄是他们的领袖,反而在看见这密揭之后,误当他是个迂腐的对头。
所以吴南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不公开做赢家。
刘后到底是深宫中的女子,当然不能理解吴南龄这样做目的何在,但这份拦阻小皇帝大婚旨意未遂的密揭一公开,殷璠在臣民中的声望会变得愈发降低,太后也是能隐约猜觉的。这些复杂的政治斗争委实非她所长,这个当口做母亲的心只是纷乱不堪,只能又问林凤致:“先生,眼下……如何是好?有没有法子救安康?”
林凤致默然一晌,声音很低的道:“有……也许有……一个法子,太后可以做的。”
他许久都没有说下去到底是什么法子,刘后也没有追bī询问,只是静静等着。但林凤致始终没有说,过了半晌,却忽然离座,一撩衣袍,跪伏再拜,说道:“太后,臣林凤致有罪!到了此刻,臣向太后请罪,如今南京这等局面,臣亦难辞其咎……因为臣当初,也是一个迁都派。”
这话使刘后也吃了一惊,道:“先生怎么恁地说!我记得安康一直说道,先生对迁都之事总是中立,不肯做主……”林凤致低头道:“是,臣一直模棱两可,仿佛中立。其实,那时臣内心深处,是赞成迁都的。”他声音顿了一顿,随即迅速又接了下去:“臣只是不赞成在如今形势下骤然迁都,但若太平无事,臣心里……总是还有倾向于迁都的念头,这是一点私心,臣自知不合,故此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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