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_知北游/梦里浮生【完结+番外】(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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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殷螭打落林凤致的酒杯起,殷璠只惊呼了一声,并未说话,这时也只是默然站立,脸色竟比林凤致更苍白几分。侍立背后的童进贤与一个太医已躬身过来,仔细察看殷螭qíng况,半晌回报道:“皇上,靖王……果真业已气绝。”林凤致于是又禀了一句:“臣恳请陛下,允许替靖王亲理后事。”

  他脸上泪痕清亮,神色却从容自如,殷璠只是凝视着他,过了好久,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先生——原来先生,到底信不过朕?”

  这仿佛是小皇帝第一次在先生面前以“朕”自称,然而这自称脱口而出,说毕了两人才均是微微一怔——原来到底不再是先生和学生,而是君王与臣子。

  可是这样一句含着责备的话,岂非也带着一丝无奈与惆怅?

  林凤致只是答了一句话:“臣正是信得过陛下。”

  第107章 (END)

  信任与不信任,或许是人际之间最为纠结的问题,也是最为复杂的qíng感。然而信任固然出于诚挚,不信任也未必不能表示出qíng深爱重——至少在殷螭打落林凤致酒杯的时候,心内满是对他安排的不信任,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使林凤致默默垂泪了很久,以至于后来的漫长岁月里,都不太想同殷螭重溯这段往事,争论其中得失是非。

  但林凤致感于爱的时候往往不愿意反复渲染,殷螭却是绝对不能含蓄沉默的xing格,所以日后提将起来,便要指天誓日的表白一下:“我不是信不过你,也不是傻到猜不出你意思,可是全怪你,将那药配得那么可怕,我还以为喝了真正的毒酒!你不事先提醒一下那种感觉,我怎么能不吓得认了真?再说就算不是真毒,那滋味也太难受了,只怕你禁受不住——我再想拖你垫背,也到底舍不得你受苦。”

  其实林凤致从来没责怪他最后那一瞬的不信任,殷螭却要反过来感叹一下自己不被信任:“你肯定是信不过我这话!我明知是假的还要bī你一道喝,你多半心里骂我胡闹;而安康那小鬼的心思,我其实也半点信不过,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安排后事的时候弄鬼,将我顺水推舟断送掉,qiáng留你下来?所以怎么看,都是你原来的计划最好,让你亲自办我的后事,这才稳妥安全。我也猜着了的,最后不许你同喝药酒,其实也就是个别无选择——三次了!三次这样的别无选择,我竟连个证据都没有,我实是不忍你死,却到底不能让你相信。”

  他所谓的三次,前两次便是妖书案与兵谏,那两回殷螭都是格于形势,不能杀掉林凤致,因为“别无选择”,理所当然,于是也没有人相信他自己心内爱恨纠结的人天jiāo战——所以殷螭觉得,自己一腔qíng意,始终无人能信。

  尤其林凤致这样冷静理智的xing格,从来便不把事体寄托在一个虚无飘渺的“qíng”字上面,这最后一刻的至qíng爆发,或许他只当是事理必然,不用再被自己的胡搅蛮缠打乱步骤,使计划最后有可能出现险qíng——多半他还松了一口气呢!

  殷螭觉得这样哀怨颇是小家子气,可是又不能不耿耿于怀,絮叨不休。于是林凤致便望着他笑,眼神清澈如水:“不,其实我都信的,三次都信——不用什么证据,我心里相信。”

  其实殷螭抱怨不被相信的时候,也不能十分信得过自己——他常常在想,如果那形势不曾到山穷水尽的绝地,又经小林暗示指出柳暗花明的前景,让我到底别无选择的话,我会不会乖乖的求取这个两全其美,用已经不可得的功名利禄,换取下半生的温柔爱恋?

  殷螭生即富贵,养成贪懒,所以对钱财倒不是很上心,对功业也是没抱什么大志向,做皇帝也是想要无人约束、肆意胡闹的感觉,却并无正经担当,如果代价太大,自由被拘,那还不如不做的快活——话虽这么说,但是上位惯了的人,要以重新安排的庶民身份,在江南的乡村中过平凡的小日子而终老,想想都实在乏味,确实他也不会好端端的自愿做出这么高风亮节、为相爱舍弃一切的自我牺牲事。哪怕再自诩深qíng厚意,都未必能够。

  可是殷螭到底不曾抱怨林凤致使自己舍弃一切,相反却小心翼翼的,再喜欢没事算帐也绝口不提自己为他舍弃了这么多——因为在实质上,林凤致舍弃的也许更多。

  林凤致离京之前,吴南龄便入了内阁为首辅,次年主持修国史实录,应老朋友之请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嘉平、永建、清和三朝中的相关林凤致的事迹,完全删削了去,一个字也不剩,以至于后代再修国朝史事的时候,林凤致的业绩已彻底湮灭无可寻觅。

  殷螭对此颇有不解:“你不是一心想做个忠臣万古流芳?让人替你除了名字,后世有谁还能记得你,你这些年可不是白白忙活了一场?”

  林凤致只是淡笑:“我这样的人,这样的结局,如何写得入国朝实录,分真正的忠臣义士一席之地,却不是玷污青史?”

  殷螭从来瞧不起他要做忠臣的主张,但听他这么说却也觉得十分不忿:“你怎么样了?不过就是跟了我——你跟了我也不曾献媚图利,又不曾丢人现眼,有什么玷污不玷污的!”

  但是说归说,殷螭也知道这样的关系,在世人眼里毕竟还是反常的,再怎么两qíng相悦,当不得一个委身于人之rǔ名——林凤致到底还是清高的,既然不愿意向史书上文过饰非去撒谎,那么也只有索xing一笔抹净,就当自己从来不曾立过朝纲。

  自幼读着圣贤书长大,谨遵先贤“平身治家安天下”七个字为志向的林凤致,为了挽回清誉、施展才华、倾覆反正、卫护国家,不惜舍命献身绝qíng负爱也要坚持大业的林凤致,到最后却是自动削去一切存在于青史上的痕迹,甘愿落得个默默无名。这样的舍弃到底有多么深重,殷螭并不能了解,却也明白,这些所舍弃的东西,对于林凤致来说,是毕生所求,心血凝铸,属于他心目中十分十分要紧的。

  所以殷螭觉得再不用计较谁吃亏谁欠负,大家扯平了在一起,长长久久的两相厮守,就是人间的最幸福,就这样平淡生活,才是美的。

  到后来,有时殷螭也会拿林凤致开开玩笑,问他道:“我的永建朝实录,是你替我主持修撰的,却不知将来清和朝的实录,又由谁来写?万一吴南龄删削得不够gān净,又被以后的史官翻腾出来,却又没找到什么好话,你岂非流芳百世不成,却要落得个——”

  林凤致无所谓的笑:“‘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当遗臭万年。’——无非这样一句话,你何必撩拨人!到那时候,我们尸骨都已经化灰成尘,左右是不得知了,我还挂念作甚?”

  他们的话倒真没说错,清和这一朝结束的时候,首尾一共四十八年,殷璠在先生离朝之后,又做了近四十年的皇帝,乃是国朝在位最久的君王,身后被谥为“昭宗英皇帝”,乃是公认的聪明英明之君。他在位之时力挽狂澜救国难,主持大政护一统,又有改军制、变税法、增科第等种种善政,不愧青史上誉为“国朝二百年来中兴主”。

  吴南龄亦是中兴名臣之一,却极懂得急流勇退,为相三年,便即告归,德名一直远播不衰,其次子、三子,以及数个孙儿,都成为高品大员,累代簪缨。吴南龄最钟爱的长子吴筠却科举不利,屡次落第,后来其弟吴笈任礼部侍郎时,他因力主科第增目未遂,于国丧日率众生员哭文庙,酿成著名“哭庙之案”,被判流放云岭之南,国朝科举后来却也由此改制,增加了算术、天文等目。吴筠在云南数年,后得国朝大赦放还,亦不再求取功名。流放期间其妻林氏与丈夫两地鸿雁传书,诗词酬答不绝,结集取李清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之意,总名《两处集》,夫妇双双入了《文苑传》,蔚为一代之奇观。

  徐照为官数年,即嫌高位事务烦多,不便潜心钻研格物之学,上疏辞了尚书之职,专心学问。其子徐翰由兵部转入工部,仍然主管火药,亦独自设计诸多新式火器,最后在一次研制之中,不慎火药失事,受伤而亡,临终自请葬在香河郊外,离后党刘氏墓园相去不过百步。吴筠回京后成为一代名士,常常也与诗社文友们踏青出游,士子们哀悼一下谏父戕生的才子刘楝之后,也便顺路去徐翰墓上奠一杯酒。文人辞藻,平白添出许多凄艳描绘,以至数百年后墓地全部湮灭无迹,当地尚自流传着“徐刘墓”的传说。而徐刘二人,已各自附于其父在《名臣传》的本传之下,相隔亦是薄薄数页,终自相近不相接。

  到得清和这一朝结束,结撰《昭宗实录》的时候,写入史书的名臣,文有吴南龄、徐照等,武有刘秉忠、高子钊、袁杰等,就连俞汝成、孙万年也归入仁宗朝的《乱臣传》。惟独林凤致的名字无从寻觅,只有《佞幸传》中有一语提及:“或云同时有虞山林氏,亦谋以色乱政,卒不果,市人谣曰:‘倾国倾城双木子。’者是也。里巷稗谈,未可为据,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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