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笑,一面作势关窗,殷螭赶忙叫声:“且慢!”撑住他窗扇不让合拢,同时抱怨道:“到这份上还不忘拿乔——明明一心想着跟我,连chuáng都铺好了等我,却非要口头占我上风,好玩么?”眼见林凤致笑着退后半步,窗边留出空当好让自己跳入,于是索xing反手一撑栏杆,纵身跃入舱内,笑骂:“好,就让你讨口头便宜,反正实惠便宜是我的!有本事你把chuáng上位置换过来,再跟我争这个谁跟了谁。”
他这一落舱力道颇重,登时整艘乌篷船震了一震,跟着船下水面也大大振dàng了一下,一圈圈涟漪向外扩开,直dàng得江中月影也化作支离破碎的银片。待得月影重聚成丸,舱间的窗户也已阖起,笑语渐低,声息渐微,忽然窗格间she出的灯光熄灭了,小舱内登时沉在一片黑暗中,照上窗纸的月光却更呈出一片澄澈的白色。船身仿佛又在微微震颤着,舷侧江面上的圆月也重新被dàng漾着的水波割裂成片。
然而天心里,还是那一轮灿烂团圞的月。玉宇琼楼,或是不胜高寒,又何似人间共婵娟?到底博得年年此夜,人月同圆。
-------------倾国第三部 终--------------------
-------------全文完----------------
第108章 番外之买书记
所谓“南人乘舟,北人骑马”,并非是说南方行不得马。实则国朝驿路四通八达,即使在湖泊密布的东南沿海诸省,官道上车马驰走也是极其便利的事,且比水路快捷得多。之所以百姓还是常常选择乘舟,那就是图舟行可以多载物、免投宿等等好处了。因此当时日不紧、行李颇多的时候,杭州新开张的归鹤堂书肆肆主孙万年,也只好忍受船行缓慢。沿运河而上,到南直隶境内足足花费了半个多月时光,直将他这个武将出身的豪慡汉子憋得发闷。路过苏州,便喝停船:“要去常熟看一位朋友,伙计们守船,待我回来!”。
然而这位朋友的住处,却不是官面上的赐第,又要七拐八弯摸入最僻远的山村里,仗着有指引的书信才总算觅到那所小宅院。村居简朴,连守门的家人也无。孙万年敲门不应,径直推开柴扉走入院内,却劈头撞上来里面抱头窜出的一人,直叫:“别打了,我先开门!”后面跟着那人手中戒尺兀自挥舞,怒道:“非得教我忍无可忍——这回别想躲掉一顿好打!”。
家反宅乱的时候来拜访,显然做客人的很没眼色,可是业已踏入门来,却又不好退回去,孙万年只好扯淡地笑:“鸣岐,几年不见,你这是做先生管学生,还是扮婆娘打汉子?”
所以说孙万年的xing子,在慡直之外,还是有几分促狭的。这一句话让林凤致尴尬停手,殷螭捧腹大笑,于是宾主见礼,让入书房去坐。
书房里颇有点小小láng藉,尤其是书案上笔砚乱丢,墨汁洒了一桌,显然便是从这里开始闹将起来的。孙万年其实不像吴南龄那么喜欢做老好人爱劝架,不过当这qíng势不免也要问个缘故好做拦停。林凤致余怒未息,指着案头书籍愤然道:“侮rǔ前贤,bào殄天物!一册宋版的《河岳英灵集》,竟被他在页背画了chūn宫!”殷螭cha嘴补充:“还是龙阳秘戏图——别打我!我画的也不赖,反正页背空白着,画个全相补白也无所谓,发什么火?”。
孙万年既是林凤致之友,又新做了书肆老板,不免要拉偏架,首先摇头惋惜:“非但是宋版,还是蝴蝶装,可不是容易得到的——这般糟蹋好东西,打死他也不冤。”一面说一面拿起林凤致心疼的宝贝书册来翻。原来所谓“蝴蝶装”,乃是宋初流行的书籍装帙方式,与后代线装正好相反——那时印刷书籍,不是印刷纸之正反两面,而是在一张纸上印两个页面,从中对折成正反面,称为“一叶”。一叶等于两页,叠起多叶,装订成册。线装装订在纸叶折叠的开口处,而蝴蝶装却装订在纸叶的折叠处。这种书籍打开之后每一叶纸散开有如蝶翼,便称之为蝴蝶装。因为折叠开口在外,每翻一面过去都隔着纸背两页空白,又恰好如殷螭所言,是绘画的好地方。
林凤致也是气昏了头,直接将这种丢人事都说了,并且还让孙万年去翻了书。忽然醒悟,不由得红了脸,赶忙又夺回来掩了书册。孙万年已看见一张绘画,笑着赞了句:“不错!竟有陈老莲笔法。”这是南方最负盛名的版画家,殷螭听了当然异常得意,一时连对孙万年的宿怨也不计较了,赶忙夸口几句:“正是,我须也是练过的!成天就会嫌我不学无术,我哪里没见识?就是世面,只怕也比你见得多——宋版又有什么了不得?当年我在上书房,什么唐人的经折装、龙鳞装、旋风装……也不过当玩意儿看!”。
他卖弄见识的话只遭这两名出身翰林院的士人一起鄙夷,并且纠正了一下:“龙鳞装就是旋风装,是以一张长纸为底,按次粘裱书页,展开如鳞片排布,卷起如旋风环轴——明明是一件东西,却拆开来说,可见一知半解!”。
不过殷螭却是不在乎被人鄙夷的,因为他从来不自卑,于是自信也无可摧破——所以听了纠正,只是无所谓地哂笑。有这么一打岔,林凤致对宋版书被污损毁坏的痛心疾首总算冲淡了,也不能定要捉住殷螭拿戒尺揍他一顿,只好笑一笑全部揭过。所以孙万年因为来得正好,颇为难得地受到两人的一致欢迎招待。
村居的招待,当然只有乡物为馔。由所雇的左近农家夫妇整治了待客菜肴,跟随服侍殷螭的内官小六到桂花树底下刨出了藏酒,林凤致也下厨烧了两道菜。原来殷螭虽然村居,还是养就纨绔习xing,嫌农妇做饭不好吃,每日定要林凤致亲手来烧。好在林凤致闲居无事,也尽量纵容着他,连荷叶蒸jī端上来,都洗gān净了手剔骨撕ròu布到他碗里,殷螭只管拿了蟹八件慢慢剔螃蟹huáng吃——所谓旁人代劳不得的美食,剔螃蟹和磕瓜子是也,只有自己剥着吃才能香甜,经别人之手剥出ròu来,就满不是味道了。殷螭旁的不jīng,养尊处优的派头倒是有机会就丢不掉的。
林凤致习惯了这样相处,倒无所谓;孙万年看在眼里,却觉得殷螭挨揍委实不冤——这般优待着他,还胡作非为糟蹋古籍,不时时教训还了得?。
孙万年暗自腹诽着的时候,殷螭也满是不慡的。席间林凤致和孙万年在jiāo流藏书购书的心得,他只能旁听,偶尔cha嘴问孙万年:“你还是钦犯,怎么不安分呆在老家,要跑去杭州开书肆?”孙万年早与林凤致书信往来谈过近况,这时只好再解释一遍:“反正官面上早勾销了我的犯由,南方我也从未来过,没有相识——老家生计寥落,为了拙妇和两个犬子,也只得趁手讨生活。”林凤致便笑道:“松遐兄弃武从文,复由翰林官而至大将军,已是人间一奇。刻下改儒而商,效陶朱之事,可不也是快意生涯!”殷螭于是嘀咕:“那我早些时说过,我去南京画chūn宫发卖,保管赚钱,你怎么便死活不肯,一定要呆在小村里无聊?”这个主意不免又遭席间两人鄙视了一回,连送酒过来的小六都小声批点了一下主子:“好丢份!”。
不过孙万年和林凤致接下来商议的话,倒使殷螭兴头起来。原来孙万年这回就是到南京书坊贩卖书籍,因为林凤致到底心疼着得来不易的宋版书,孙万年便劝解他索xing再去挑选:“即将秋试,正是贡院一带摆书摊的时候,不妨一道去赶赶热闹?我新认识了三山街几位书坊主,坊中也有绝好的影宋本。听说南京臧博士新刻的《妙选唐人诗》也在出售,还有李卓吾评点、陈老莲绣像的《水浒忠义全传》……不去可惜了!”。
林凤致chūn天刚和殷螭去游过山yīn回来,其实有点怕出门。正在犹豫,殷螭已经大力撺掇,只怕他不去:“就是,去一趟买书罢!免得你总念叨劳什子宋版蝴蝶装——其实不怪我,你爱不释手过了份,还整日价对着那小鬼的名字,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林凤致不免低声骂了他一句龌龊,孙万年想了一想,才想起《河岳英灵集》乃是唐人殷璠所编,正与今上同名,也不免咋舌了一下。好在他本人也是叛逆身份,对于这个不敬圣上之罪也看得不重,闲话间便带过了。
他们敲定三日后起行。孙万年在林家留宿两日,第三日先赶回苏州去指挥船上伙计,到晚才见殷林二人施施然而来。孙万年的船中书籍搬了一半到苏州相熟的书肆借卖,舱中宽敞了,于是热qíng邀请两人同船前往。林凤致看看殷螭,殷螭赶忙拿手势威胁他:“我要在船上跟你睡的,隔舱有人怎么方便做事?”林凤致便推辞了:“不劳,我们也雇了船,一道上南京便是。”
苏州上南京,水路其实方便。趁着西南风盛,扯起帆十来日便到镇江,由运河转入长江,又溯秦淮河而入南京码头。正值九月乡试,举子云集,书肆开张,贡院前临时书篷扯得遮天蔽日。孙万年占到地方,将书籍满chuáng排开,jiāo给手下伶俐的伙计守摊发卖,自己则奉陪林凤致与殷螭来逛书肆,顺便也瞅瞅杭州短缺的书籍好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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