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_知北游/梦里浮生【完结+番外】(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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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凤致对贡院前新刻的书籍兴致不高,一心想着至少寻觅影宋刻本回去。所谓“影宋”,也就是采用薄纸覆上原来宋刻本,一笔一划影摹写样,上版刻成。这种版刻方式能不失宋本原样,珍贵度逊于宋本,校雠价值却不差什么。这样的版本要去三山街的老书坊淘,殷螭便抵死不去:“三山街有什么好玩!还是这边有趣,书摊也多,举子也多——南方人就是标致,你看一个个小书生唇红齿白,不买书看人也好,谁要去老街看古董货!”。

  林凤致跟他过日子久了,也不摆矜持的架子,要跟他呷一口醋取笑:“那也成,你逛这里,我们去逛三山街,只不要回头你被人搭将走了——”殷螭笑道:“要勾搭也是我搭来别人,谁有能耐搭走我?”林凤致道:“那可不一定。告诉你罢,留都这边的堂子叫做南院,里面好色相,好弹唱,好服侍,正集中在秦淮河一带。你要是被搭了进去,只管请便——就是晚上别再回船。”殷螭恼道:“说的好像你逛过,恁地门儿清!”。

  所以殷螭抱怨着,到底还是跟随他二人去三山街逛了。这里是书坊书肆的集中地,满街书铺鳞次栉比,油墨清香扑鼻而来。有的店铺将店面铺板全卸,大排着书籍到街面上发卖;有的书坊却扇门半开,一股幽深之状。孙万年带一个小伙计去总批书籍,殷螭便跟林凤致一道。偏偏林凤致只选门户深邃的书坊进去,喋喋不休跟人讲版本,殷螭又觉得不耐烦,跟他说要自己去逛。林凤致才答应一声,他已带着小六直跑出去了,林凤致便不理他,只跟坊主讲论书籍品相与价格。

  待他讲毕了价,心满意足挟一函jīng刻的影宋《王荆公集》出门,正yù往下一家去,小六却跑了回来跟林凤致回报:“主子在那边请老爷过去。”。

  所谓过去,也就是到街角一家书肆去。而殷螭请林凤致的理由,异常之简单,指着一堆挑好的书籍,直接两个字:“付账!”。

  林凤致先是一个纳闷:“小六不是替你带着荷包?”殷螭理直气壮道:“那是我的零用,大头都在你身上,不找你找谁?何况家里的银子,本来也全是我的款项,偏被你说要保管,保管了就不肯还给我!十二两七钱三分银子,赶快给我付了罢。”。

  其实他所谓的那笔款项,无非是他当初将林凤致给他置好的田产宅院全部卖掉所得。基于他太有败家子的特xing,林凤致跟他在一起之后,便将那笔钱要来保管着。殷螭反正是个从来没愁过钱财的,倒不在意。只是他不理财,便想当然觉得,自从林凤致拿走钱之后,两人生活每一笔开支,都是这笔款项里拿出来的。原来殷螭心里的账目,只看见支出,却不计算减损,于是永远理直气壮,觉得全是自己养着林凤致,当之无愧是一家之主……

  可是实际上他那笔款项虽然不是小数目,两三年里购房买地,游山玩水,早就消耗了一个gān净。林凤致账目上的银钱,已经是自家在虞山的庄园出息了——不过林凤致的好处是在别的事上可以肆意刻薄他,钱财上绝对不刻薄。两人在一起,计较谁养着谁,简直毫无意义。所以也就一直不加提醒,由得殷螭沾沾自喜觉得小家的财产全是他的。

  因此殷螭一理直气壮来要钱,林凤致也只得掏自己腰包,但书生习xing还在,忍不住先翻了翻殷螭选购的书籍。一翻之下,登时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扯过殷螭,压低声音怒道:“你怎么尽买这些……”殷螭得意道:“都是jīng刻全相,妙选龙阳chūn意图一百八式,还是五色套印,你看这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南人风流,果是不错,京师的书坊,就少见这么新奇别样的chūn宫。”

  林凤致只觉得丢人现眼到了家,咬牙道:“这种书……你也好意思堂而皇之地买。”殷螭道:“他堂而皇之地卖,我不能堂而皇之地买?正经也别正经到这种地方——”他凑过去跟林凤致咬耳朵道:“别拿乔,买了罢。好多花样我都没见识过,回去跟你一一试,我们就有事gān了。”

  他当街就开始恬不知耻,虽然是小声耳语,也羞得林凤致简直想拂袖而去,宣称与这下流胚子素不相识。可是殷螭是个不害臊的,这种时候不闹为上,一闹就要丢脸,不如赶紧闷声将银子掏出来上柜结账。连找头也不要了,直接掉头就走。殷螭笑嘻嘻让小六卷了包跟着,同到街面上,遇见孙万年订购了唐诗选集出来。三人再逛一阵,一起回下处。

  他们两家船挨在一处停泊,第二天一早相约好了去岸上绿杨chūn吃早茶。孙万年忙了大半夜的清点,早晨有点困倦,揉着睡眼跟林凤致打招呼:“鸣岐,昨夜忙什么了?我歇下的时候看见你们也没熄灯,难不成一夜没睡?”林凤致登时尴尬,狠狠剜了殷螭一眼,殷螭偏要涎脸说明之:“睡了,睡了!只不过看书看久了些,后来就忘了熄灯。”孙万年到底是个粗豪人物,听了只哦了一声,便不再问。殷螭跟林凤致悄语道:“我说他听不见罢?你偏要担心成那样,死活忍住不肯叫,害得我也不慡快,白跟你试了两套。”林凤致实在赧颜,闷声道:“下次不许胡闹了,我也不上你的当了。”殷螭笑着凑过来,问道:“怎么,还腰酸?我跟你揉揉就好。”林凤致赶忙躲闪,殷螭又道:“别恼了,上岸我给你点个枸杞蒸羊腰,补补就是。”孙万年走在前面,耳里刮过这话,于是回头接了一句:“绿杨chūn是淮扬茶点,最好的是蟹huáng汤包、翡翠小笼、长鱼汤面、大煮gān丝。江南早茶,哪有羊腰子这种油腻腥膻东西!”。

  殷螭不禁恨得牙齿痒痒,心想你跟我们碍眼不够,还来cha话?我是什么样人,岂能没见过世面,无非跟小林打qíng骂俏而已,偏生有这么个活蜡烛败兴!。

  他这么想着,等到终于乡试期毕,书肆纷纷收摊,孙万年还要留在南京与几个相熟的书坊理账,林凤致到底怕南京熟人太多,便先告辞回去。殷螭终于摆脱了碍眼的活蜡烛,快活得简直要在船头哼小调,又央求林凤致唱大曲给他听。林凤致毫不通融地拒绝:“你还嫌一路丢人不够?要唱回家去唱,路上别这么难看。”殷螭抱怨道:“我也不过多买了几套chūn宫,几部艳qíng话本,也不是什么丢人事。还替你觅了套什么饾版拱花的《十竹斋笺谱》,你不是也喜欢得紧?”。

  林凤致的确对殷螭觅来送给自己的《十竹斋笺谱》十分喜爱。饾版乃是多色套印,拱花却是使用凹凸版式嵌合,使纸面花样拱起,显得层次分明,雕刻jīng细,色泽妍丽。这种版画刻法是金陵胡氏书堂新研制出来的,林凤致只爱买古籍,殷螭却喜欢看时兴的绣像全相话本,套印版画色彩鲜艳尤其投其所好。林凤致腹诽他品位低俗,却不得不承认,他挑最新兴的玩意时,倒也颇有几分眼光。

  他们归乡时秋霖成阵,只能对坐舱中各翻各的书。江上行船往来,舟人嘲歌不绝,唱的却是吴中山歌:

  “思量同你好得场騃!弗用媒人弗用财。丝网捉鱼尽在眼上起,千丈绫罗梭里来。”

  殷螭听不懂吴语,却喜欢这绵软的调子,问了林凤致歌词是什么,便又缠他唱给自己听。林凤致道:“挨光的歌,我是不唱。”挨光即俗语调qíng之意,殷螭听了更起劲:“我们不是已经挨上光了,唱唱何妨?这么大雨,也不能天天腻歪在chuáng上,无聊的时候总得有个消遣。”林凤致吃缠不过,于是正色唱了一支元人马致远的《蟾宫曲》给他听:

  “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鱼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笑我如何?到大江湖,也避风波!”

  已到九月下旬,雨中清寒,两人都加了夹衣。殷螭还是不改喜爱时兴服饰的旧习xing,在南京也不忘新订做了一件妆花锦半臂,皎月白晕云纹,领口滚以宝蓝倭缎,颇是粲目。林凤致不像他好招摇,仍是寻常竹布长衫,为了跟他配色协调,选了件浅天蓝色的,系着羊脂玉白的鸾带。船窗半开,擦肩而过的行舟看不清舱中两人面目,只见衣色调和,人物出众,南人最好品藻,见之多有喝彩称赞。殷螭觉得众人都公认自己二人是一对,颇是自得。

  但是这么一炫耀,便惹了眼。因为雨多帆重,归去的船行驶不快,到晚才冒雨在龙潭地面的一处渡口泊下。这个渡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乃是乡间野渡,舟子是惯行路的,不免小声提醒:“这所在不甚便当,客官夜里小心。”林凤致有些托大,道:“南直隶地方,离留都还不到百里,哪有不法之徒!”殷螭笑道:“没事!哪有凶徒敢来抢你?先过我这一关。”

  结果他们都是盐酱口,说什么就来什么——到了中夜,小雨兀自淅沥不绝,岸上已掩来一批明火执仗的qiáng徒,直扑停泊的船只而来,cao着切口大叫肥羊乖乖听命,献财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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