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堂堂豫王爷勃然大怒之下也不忘记提南城堂子,那是因为他平素的确逛过,并且逛得颇有心得,而且连嘉平帝本人,也被这个不学好的兄弟勾引着去微服私访过凤城chūn色,这在朝野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所以王爷这股怒气,并不是冲着老家伙们指责他以yín色引诱皇上入邪道,而是定要分辩清楚,这所谓之“yín色”,并非豫王爷本人之色,而是推荐给皇帝的名花之色也。
一道转战花丛的游伴qíng谊,与滚上龙chuáng的游戏qíng谊,其中分别俨如天壤,万不可错!这才是豫王大怒的本质原因啊。
因为和朝中大臣们打嘴仗的缘故,导致豫王看百官,均是十分之不对眼,哪怕这个官员不是须发皤然老气横秋的厌物们,而是清慡明净楚楚动人的美人编修,也一样不顺眼,不讨他一个便宜,便不甘心。
林凤致却只是正色垂目,不发一言。
豫王道:“林编修,我听说你失踪了几日,令师俞相颇是焦急,差点去向大理寺报个走失人口,被内阁同僚劝住才罢。没想到你是混到一帮平民当中,告起御状来了,这家门不知出在哪一出新传奇?眼下已是御前,你不妨从实说来,到底有什么奇冤,要耍这等花枪?”
嘉平帝好不容易咳嗽止了,听林凤致仍然是一言不发,于是也道:“林卿有何冤qíng?不妨道来。”
林凤致终于抬了头,却道:“微臣……请皇上先摈退左右。”
皇帝一挥手,殿内侍侯的内监们识趣的全部退出,只有豫王仍自坐在榻边不动,林凤致偏偏眼睛盯着他,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又道了一句:“微臣请皇上先摈退左右。”
豫王脸上有点挂不住,回头望向皇兄,嘉平帝于是道:“豫王同朕乃是手足,林卿但说无妨。”
林凤致声音不高,却很坚定,一字一句的道:“微臣所说之事,窃以为必须先清耳目,方可为言。”
豫王恼道:“好你个大胆的林编修!有什么话连本王也听不得?便是你……你要拿跟俞相的破事来玷rǔ圣听,那些蜚语朝内也不是没人知道,大家的嘴都说得,我的耳朵,恐怕也能听得!”
林凤致眼神似乎稍微恍惚了一霎,片刻即清澈如水,豫王一个错觉,几乎以为他当场要羞怒哭泣,然而这双眼睛却始终是平静无波的。这一阵沉默片刻便被打破,林凤致磕了个头,说道:“既然如此,微臣便玷rǔ上听了。微臣此来,是想请圣上,为微臣之躯负责。”
嘉平帝没有听明白,奇道:“负责什么?”林凤致微微仰起脸,眼色冷然,脸上却浮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奇异神qíng,慢慢的道:“微臣敢问圣上,九月十五夜,圣上在南城与云堂召歌童紫云未至,堂主云玉郎以新进小童勉qiáng奉上,圣上宿至四更,方由内侍张公公陪伴还宫,此事可有?”
皇帝脸上登时烧起一片红云,勉qiáng咳嗽几声。豫王一掌拍在桌上,怒喝:“大胆!竟敢拿这等事亵渎天听,诋毁圣上清誉!来——”
他还没有喊出“来人啊”几个字,林凤致已经高声道:“微臣不敢!”随即重重叩首下去,说道:“微臣死罪,那天晚上,被与云堂主qiáng行奉上圣前的小童,其实并非贱优,而是——”
“——而是微臣林凤致。”
林凤致的声音已经降低,却仍然无比清晰,有如冰水相激般清泠泠回dàng在殿内:“微臣罪重,冒死以闻,敢请圣上,为微臣清白之躯负责。”
第2章
豫王好小官,骨子里却歧视这个行当,他觉得,玩小官是风流,做小官则就是下贱了。如果本身并非乐籍,却以堂堂缙绅身份委身事人,还公然宣之以口,那就简直不是下贱,而是无耻了。
所以,当豫王终于被一面剧烈咳着一面脸色有如火烧的皇兄赶出便殿,示意要亲自算一算天子的风流帐时,乃是一路咒骂着林凤致的无耻下流,愤愤然回府去的。
更让他愤然的是,在御前平静说出相当无耻的话来的林编修,却是摆出了一副相当凛然不可侵犯的神qíng,这股无耻劲儿,居然无耻得十分之无辜。无辜的结果就是本来柔懦无主见的嘉平帝不住擦汗,而一向急xing子的豫王登时跳脚。
当然,跳脚的同时,他也没忘记替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皇兄盘根究底,问些比如你一个翰林院编修怎么会跑到堂子里冒充小官,以及皇兄难道酒眼昏花认不出你……之类,后来连豫王自己都觉得问了好些非常无聊的问题。
林编修很平静,基本上有问必答,而且合qíng合理。去相公堂子是被同僚拉着去的,在那里灌了花酒就醉倒了,怎么被无良的堂子主人趁醉打包当作新歌童去亵渎龙体,过程请问皇上本人,微臣也不明就里。
豫王望着只能咳嗽着摆手的皇兄,自己也犯起疑问来,说实话九月十五那日,其实正是豫王陪着皇帝去的南城。
他记得清楚,那日的确点的是花榜头名的紫云,不料紫云这日却被俞相国传去私邸陪酒去了,豫王还记得自己跟皇兄大骂了一顿俞汝成这个老匹夫,并且忿忿撺掇皇上明日驳回他几本奏章,以报今夜剪靴边之仇。
然后堂主允诺找个不亚于紫云姿色的美貌歌童来奉陪,却是一去半晌不回,他忍耐不住,自己跑到隔壁堂子去找野食,皇兄不太爱跑动,仍然留在那间屋子里饮闷酒,怕兄弟出闪失,还特地让张公公跟着豫王好好照顾。张公公也的确是四更天回去接皇上回宫的,去接的时候据说皇兄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陪伴他的小官则已悄悄开溜,所以时间qíng节全部吻合,人证物证一项无有。
要依豫王的xing子,定是立时翻脸不认帐,赶紧将事qíng撇脱得越gān净越好,可是这件尴尬事的主儿却是优柔寡断的皇兄,九五之尊被人赶上门来讨起风流债,居然手足无措,张皇不堪,这让豫王很是不慡,极其腹诽——却又无计可施。
他正坐在便轿里一面暗骂,一面想着皇兄到底打算怎样私下解决这笔烂帐,忽听外面一声喧哗,轿子晃了几晃,猛地停住。这一顿来得突然,豫王又正想得出神没有防备,身体一晃,头便磕上了轿壁,金枝玉叶的脑门居然疼了一疼,豫王的怒火登时噌的涨到了十分,狠狠一跺轿底,外面的亲随立知其意,忙不迭的凑上来:“王爷,不相gān,是九门提督城内盘查,路上堵住了——说是查个要紧人犯。”豫王隔帘冷哼道:“是梁辰?叫他自个儿滚过来!”
九门提督梁辰自然不是滚着过来,却是听到法旨纶音之后,嗖的一声迅如离弦之箭般扑倒在了豫王爷的便轿帘底,不住口的“冲撞王爷法驾,下官罪该万死”云云,豫王也懒得听他罗嗦,直接便问:“你查什么人犯?闹成这个样子?”梁辰哆嗦着道:“下下下官也不清楚……这等猪狗的名字,如何值得王爷垂询……”豫王怒极反笑,道:“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事犯,就大张旗鼓当街盘查起来,你这个九门提督委实做得明白!”
梁辰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朝野都听过这句话:“宁可冲撞圣驾,不可冲撞豫王。”当今皇上是出名的懦主,又兼年轻,朝事全凭臣下裁断,朝臣奏章便有什么冲撞忤逆,皇帝最多也就来个留中不发,从来没有处罚之令,所以养得一帮臣子十分倚老卖老。而豫王则是从先帝时期就一直被娇惯过来的,飞扬跋扈惯了,虽然本朝制度亲王无涉政权,但这位王爷骄纵惯了,常常越分去讨皇命,惩治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事,皇帝也由着他xing子。所以豫王一发怒,九门提督全身骨头都在打战,恍惚已经看到大理寺天牢向自己招手了。
然而今日所奉差事的另一个主儿,却也同样是开罪不起,梁辰左右为难,只好拼命在轿前磕头认罪,碰得道间青砖上蹭出血来。
幸好片刻间豫王的亲随已经飞快的自人群外赶了回来,显然已经打听了风声,一回来便凑到轿帘外低声禀报了几句,豫王好似吃了一惊,竟然一手掀开帘子,失声道了声:“当真!”
亲随又小声说了几句,豫王低头沉吟了一晌,忽然道:“起轿,转头!不回府,去鱼石街!”
九门提督全身又是一个冷哆嗦,死命扣住地下砖fèng,一边俯首磕头恭送王爷起轿,却又一边忍不住抬头偷瞥了一眼,只见豫王还未放下轿帘,手指勒着帘沿,正在寻思,脸上的神色倒是惊异大于愤怒,又似乎带了一丝困惑之色,这时天已昏黑,长街上火把攒动,映得他深黑的眸子里金huáng之色一闪一闪。梁辰忽然有个怪异的想法,觉得一贯以京城最大纨绔出名的豫王爷,其实是个迷惘不安却又心思诡异的少年。
可是,王爷能飞速知晓全城盘查的来由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眼里一股若有所思的神qíng?难道更背后的事,他也知晓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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