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很难驯,清议很可怕,嘉平帝与林凤致,却能利用群臣力量,cao控清议走向,而殷螭如今,却只能面对结成铁板一块的群臣,与声势汹汹的清议——所以,这就是朝堂手段的高下之分。
殷螭悻悻的想,其实小林也不见得qiáng过我,看他陷到宫廷斗争之中时,那样子多么惊惶失措?可是,当自己嘲笑他在宫里就变成傻瓜的时候,他多半也在心里冷笑我在朝堂上就是笨蛋吧。随机应变、鬼蜮伎俩他不及我,可是大局走向、掌控能力,我却远远不及他。
大约可以这么说,如果自己是天生的yīn谋家的话,小林实在是天生的阳谋家!
这一场赌斗,在林凤致踏入大理寺投案的那一刹那起,其实就大局已定,殷螭越是冲动,越是气急败坏,越是不想认输而必yù杀之,便越将自己往输得更惨的地步又多踢了几脚——事到骑虎难下之际,他才想通,如果一开始就赦回林凤致不让大理寺审讯,悄悄找由头处死,其实倒不失为一个妙计,虽然这样也肯定损失名望,却总比现在被挟制得上不得下不得,损名丧誉,还得被bī着非释放他不可这种倒霉qíng况,要勉qiáng好上几分吧。
非释放不可,然而又实在不想释放,于是仍然是拖字诀,一天天延挨下去,心中甚至暗自在想,大理寺那种剥皮不见血的地方,他一介文弱书生,如何捱得过——索xing把他拖死在狱中,也就算了。
所以大理寺的无罪定谳状,始终不肯批准,就那么搁在御案上,自己不碰,也不让人碰。十来日一过,便落上了淡淡的灰尘。
林凤致入狱之时,乃是九月中旬末,这十来日一拖,便到了十月,已入深秋。殷螭有时会忽然想到,似乎自从他无奈委身开始,还没有过这么长久的不相见——就算那回因为他骂了一句“犯贱”,而气得自己翻脸半个月不找他,那段日子里白天也能见到。现在呢,敢骂自己的那家伙,多半正躺在大理寺中yīn暗cháo湿的天牢底,并且可能就埋骨在那里了,然而如果他还有一口气的话,估计也仍然在冷笑嘲骂着自己的输局已定吧,想到这一点,殷螭就不由得郁怒满胸。
晚秋的风自殿外chuī来,拂起养心殿内垂幡帘幔,也将御案上新泡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微微送了过来。殷螭本来常喝龙井,并不爱窨茶,但林凤致却独喜香片,哪怕是被留宫中过宿,也要以习惯为名,每回自带茶叶冲泡,时日久了,殷螭也不知不觉染上了他的怪癖,以至于身边服侍的内侍,平常都奉上花茶。郁怒的时候,闻到这股袅袅清淡的香气,一时竟自茫然若失。
养心殿中环伺的侍从很多,可是坐在御座上,却是那么孤零零。
就在这时,京师之中第二道妖书案,赫然爆发。使皇帝必yù杀却林凤致的那股恶念,又重新燃起。
第41章
第二道妖书案,形式与《盛世危言》又有不同,题名为《呓语》,不再是问答体,而是半骚半赋的韵文,主角仍自是“木少定”,内容却颇为恍惚迷离,开篇小引即云:“日下来客卧于榻,秋雨飒飒而至,寤寐失惊,曰:‘木子死也!’……”接着长篇似歌似哭似挽辞,居然全是吊唁木少定之死,夹杂着描绘其力抗酷刑、勇保太子、终遭冤杀的惨痛过程,不用说,自然是句句影she殷螭如今一意孤行要杀林凤致之事了,只是貌似预见一般的直写到林凤致冤死之后,暗示皇帝此行,势必堕朝典,违民议,开此先河,将来法纲必坏,为人臣者可堪危矣。
这份新妖书同样是文字浅俗,文风犀利,梓刻也仍然是林凤致的字迹,然而煽动xing又比第一份qiáng了许多,简直是给沸腾的清议与民意又添了一把火,因此才出现三四日,便已全城传布,紧接着就呈上了殷螭的御案。他倒抽一口冷气之后,便即愤怒大吼:“速传大理寺再提林凤致,重新拷打!肯定跟他脱不了gān系!”
这个诏令先被大理寺挡了一挡,报称林凤致这十余日一直身陷天牢,其府第也已查抄,家中人口都禁闭在内不得外出,如何能整出这样的妖书,叙说的还是自己入狱之后的事?殷螭气得拍桌大怒,骂道:“一帮蠢货!他是什么人,难道不会早早算计好?或者在京城有几个同党?给我重刑拷问,狠狠的打,同时追查他平时的往来,便不信寻不着破绽!”
于是大理寺又重提林凤致刑讯bī供,同时报云此案委实复杂,大理寺独力难支,请求番审及圆审,前者是将重犯换个部门轮流审讯,后者却是请九卿同来当场会审。殷螭批准之后,林凤致数日转了三处部门,一日几度拷掠,打得九死一生,却除了“嫌疑之际,无以自明”那八个字之外,别无吐露;而九卿会审之时,林凤致几回晕迷又冷水喷醒再打,终于打到人事不省,会审被迫中断,据说因为拷打的场面过于残酷,九卿之中年纪较长的一老者竟然吓得也昏厥过去,另外几人在会审当日走出大理寺时都已面无人色,次日便纷纷上疏,替林凤致辩白求释,至少暂时也不能再打下去了。
殷螭看见这几份辩疏,沉默了许久,冷冷的道:“再打!坐了牢都能搅出这等大làng,难道还怕了这几板子?”
可是这回连一贯用刑不眨眼的大理寺,也不肯同意继续刑讯了,汤宾仁亲自上疏,言称林凤致已危在旦夕,一旦气绝,此案便再也办不下去,犯官冤沉不白尚且事小,大理寺办案不清的名声如何担当?何况老臣三朝任事,素来办案谨慎,手下只有核实的真凶,未有含冤的案犯,如果这回竟葫芦提将林凤致用刑而死,“世人将谓臣为何许!”这句话实在颇含讥刺,殷螭明白他其实在说:“世人将谓君为何许!”不禁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看到“危在旦夕,将要气绝”这几个字的时候,殷螭心里也紧了一下,竟然十分荒谬的想:真要死了,倒也gān净——可惜最后一回在养心殿跟他上chuáng的时候,因为心里有火,做得粗bào了,不曾让他感到快活,露出自己最爱见的迷醉神qíng,这个遗憾却不能补了。
然而皇帝想要林凤致早死早好,落得gān净,大理寺却偏偏拗着不肯动刑,据说反而许狱中请医喂药,要吊着林凤致一条命,以便将来再慢慢办案——全不管殷螭现在根本不在乎案件真相,想的就是林凤致死。
大理寺这头没做手脚处,皇帝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刑部追查新妖书有无破绽。按理说新妖书刚刚出现在市面即已入案,应该比上一份妖书更好追寻,然而第一道妖书案发之后,京城中的刊刻工匠已经畏惧祸事,关门的关门,回乡的回乡,书肆刻铺一片萧条,顺天府白白忙了一场,倒是抓了许多不相gān的无业游民,却始终无线索可觅。而这一番扰民,不免使民怨更加沸腾,已被严旨禁毁的妖书反而在暗中愈发大行其道,朝中清议对皇帝的劝谏和抨击之声,也就越来越猛烈了。
至于追查林凤致有无同党来往,这却比追查刻工还难,据顺天府与刑部的联合回报,林凤致这两年几乎可以说是循规蹈矩,人际关系全无,清白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白天在东宫侍讲,晚上回府便闭门不出,就连旬休的日子,据说也是躺在家中睡大觉,别说人际往来,就连偶尔出门吃个饭、喝盅酒都不曾有过,简直称得上与世隔绝。这样的行迹,如何找得出破绽?
殷螭哭笑不得的想,其实林凤致jiāo际如此清白无破绽,倒是自己的缘故,因为怕他在朝堂翻身,这两年故意将他的旧同僚、老朋友寻机会调动的调动,外放的外放,绝对不给他留下可供利用的人脉,他还能与谁jiāo往?至于晚间回家就闭门不出,不消说,是必须随时等着自己心血来cháo去临幸;平时折腾得他多了,休假的时候补觉也是难免的事。总之一句话,jī蛋里也许还能挑得出骨头,林凤致却已经委实被自己bī到了水清无鱼的地步。
其实,若论这两年和他来往行迹最为密切的,不就是自己本人么——也只剩下自己本人了。
大理寺不肯继续用刑,刑部查不出线索,于是案件又呈胶结状态,拖着毫无进展。
然而舆论却容不得皇帝一直采用拖字诀拖延下去,继九卿会审向殷螭上辩章请求宽限林凤致之后,便有各路言官开始响应民间呼吁,直接奏请皇帝放人,不要冤杀大臣,寒了臣民之心。殷螭看见这种奏章,便一律不予理睬,结果仅仅几日,留中不发的奏章就堆了满满一堆,弄得他心烦意乱。
京师中出了这等大事,风声播到外地,于是留都南京的文武班子也开始凑一回热闹,千里迢迢送上谏章来了。其中打头一份,居然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南龄领着太学生们上的万言书,大力恳请释放林凤致——这吴南龄却是俞汝成昔日的亲信,林凤致的旧同僚兼知jiāo好友,因受俞党诖误,在翰林院中做得颇为蹉跎,但他检举有功,朝廷也不好贬降了他,于是明升暗降,打发到南京去做闲官,吃夫子庙的冷猪ròu去了。因为吴南龄与林凤致的私jiāo不错,所以他一被外调,京中就颇有些流言说是皇帝喝醋,赶逐qíng敌,这也成为林凤致两年中没有官员敢同他来往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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