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觉得居然被人传闻喝醋,简直大大的丢份——林凤致再好玩,也不过是个取乐的关系而已,值得为他喝醋?但流言要这么说,自己也堵之不住,只好暗自郁闷。所以这回又看到吴南龄的名字,便即气不打一处来,将万言书狠狠掷到地上,骂道:“倒真是好朋友,隔了几千里也巴巴的上疏来救他——不过一个国子监祭酒,还当自己是个人物?”
可是殷螭没弄明白的是,国子监祭酒虽然是四品闲职,却大大算个人物。
本朝仅有两座国子监,分在南北两京,南京原是太祖龙兴之地,其太学建立便比北京要早一朝,而且方今学子才人,一直号称北不如南,就连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南方人中进士的比例也要占上大半。因为这些缘故,北京国子监一直忿忿不平,最怕的便是被人指说不及南京国子监。
这回的妖书案出在帝辇之下,闹得如此轰轰烈烈,请释林凤致的呼声,也成为朝野共识。居然在这种qíng况下,作为地头蛇的北京国子监却比南京国子监晚了一步,竟让他们先上了万言书,简直是奇耻大rǔ!于是北京国子监祭酒曹彦之一个激动之下,决定做得比南方要更加出格,索xing领着太学生们公车上书,叩阙陈qíng,看不把吴南龄的万言书给压下一头去!
太学生们这么一闹,京城中的士人哪里还坐得住,今年乃是乡试年,明年便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参加顺天府秋试后及第的举人们都未曾走,留在京师等待开chūn跃龙门,各地的举子也有陆续早早赶到准备应试的。所以此际帝都之中正是会集着各路才人俊杰,读书人本来容易热血沸腾,又有祭酒老先生领头闹事,谁肯落后?结果不出两日,午门外清一色襕衫方巾,诣阙恳请。文士们各逞笔才,请求释放无辜大臣的万言书霎时间满城飞舞,又闹动市民呼应,害得殷螭即使坐在养心殿,也觉得隐隐听到了沸反盈天之声。
生气,郁闷,愤恨,却又无法可想——总不能把闹事的举子学生,统统抓起来杖责,又或索xing塞进天牢去吧?本朝祖训写得明白:科第校庠,栋梁所出,不可轻损!
殷螭琢磨,这样的qíng况,不用说也肯定是林凤致算计已定的,没准还是和吴南龄串通好的,但是吴南龄远在南京,两人间又毫无来往的凭据,如何抓得到把柄?想不到这可恶的家伙,如今在天牢只剩下一口气将断不断,还能兴出如此风làng。
他会猜想林凤致快要断气,那是因为今日各处连送了一堆陈qíng书,一个比一个说得严重,甚至还有大臣好心好意的说,反正林凤致业已伤重殆死,何妨宽赦释放,让他死在家里,不比死于牢中安妥,也免得伤了陛下的圣誉?殷螭照例不加理会,又想这帮大臣素来说话夸张惯了,说是林凤致要死,没准他正活得jīng神健旺无比,只等着自己迫于压力放他出来捣乱呢——所以,不能上当!
这天外面民意沸腾得紧,闹得他实在心神不宁,晚上居然极其难得的驾临坤宁宫就寝。时后久不见丈夫,乍得他来,不禁欢喜不胜。可是殷螭显然没什么心qíng临幸——其实就是有心qíng他也不爱女色——居然上了chuáng倒头便睡。时后大是怨艾,然而身为中宫之主,母仪天下,身份矜持还是要的,总不能叫醒了丈夫求他临幸?
她心中有怨,翻来覆去到半夜,忽然听到丈夫梦中惊呼了一声,猛地坐起,时后吓了一跳,连问:“陛下,怎么了?”寝宫的侍女连忙举上灯矩来,只见殷螭满额都是冷汗,喃喃的道:“是梦!梦见……小林来同我诀别……”时后未曾听清,又叫了一声:“皇上!”殷螭兀自神魂未定,自语道:“不会的……他那么恨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来向我托梦……”
时后忽然明白他说的是谁了,心里恼怒起来,道:“皇上,那等妖语惑众的贼臣,还值得挂心?”殷螭愣了一愣,神智终于清醒过来,嗯了一声,自笑道:“也是,大约今日被那帮老家伙的奏疏弄昏头了,说什么他要死——他真能死掉倒好,可惜就是命长。”只见时后也从锦被中坐了起身,上身仅着了一件鹅huáng销金的小衣,于是亲手替她拉了拉被角,道:“天寒,莫着凉了。皇后睡罢,朕惊吓你了。”
自巫蛊案之后他还是头回对皇后如此温柔,时后一阵感动,不觉说道:“皇上放心——料那贼臣也不会再烦恼皇上了。”殷螭失笑道:“烦恼?还犯不着,就是委实教人头痛。”说着复又躺下来。
他忽然省出皇后说话的言外之意,心中一紧,却不动声色的道:“那人不死,就是麻烦,皇后怎么说得好不笃定?”时后不知他在套自己的话,微笑道:“那等囚犯,神不知鬼不觉也就没了,何必皇上如此劳心。”殷螭霍然又坐起来,厉声道:“莫非你对他暗中下手了?”
时后料不到他如此激动,吃了一惊,叫道:“皇上!”殷螭喝道:“快说,是不是你派人下手了?”他声音严厉,时后竟被他吓住了,小声道:“也不是臣妾一个人的意思……”殷螭急怒jiāo迸,骂道:“胡闹!你们后宫怎敢妄为?”说着已经翻身下chuáng,一叠连声的只叫随侍:“立即派人,去大理寺查看!看林凤致死了没有,今夜回报——宫里其他派遣去的人,遇上赶紧拦住,不可动手!”
时后被他吓了一阵,这才回过神来,怨怼重生,不禁微微冷笑了一声,道:“皇上勿急,眼下拦阻已迟了——是昨儿派去的。”殷螭怒道:“你们好不懂事!宫里的伎俩也拿出去使?这当口暗杀,岂非给人捉住把柄——若是杀得朕早就杀了,还等你们!”时后尖刻的道:“皇上若是舍得杀,还等到今日?”
殷螭恨恨跺脚,骂道:“妇人之见!朕有什么舍不得?你这是给朕添乱子!”他说着已经由小太监服侍着披上外袍,也不顾冠带尚未整齐,便急急往外走,想了一想又回头道:“朕实说罢,你们这点花样,以为能玩得过老汤?那老鬼号称治下苍蝇也飞不进去的,明儿没得给他捉了把柄,又要给朕难堪——到时候再跟你们说话!”再不顾时后还有什么话说,一面唤着长随,一面径直出去了。
直到坐入御辇起驾回乾清宫,深夜的寒风透过舆帷拂到发怒滚热脸上,才觉得稍稍心定,忽然想起自己噩梦初醒之后说的那一句话:“他那么恨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来向我托梦。”倒不由得一哂:“真是睡昏头了!我恨他差不多,他敢恨我?”
确实,按照殷螭的想法,林凤致无论如何也没有道理恨自己,这两年对他多好,他还敢闹这样的风波来企图翻身——其实何止这两年,从一开始认识,不就一直对他挺好的么?就算第一次qiángbào了他罢,那也是他放弃了反抗,他自己亲口说的要自咽苦果,所以不能怨恨,胆敢怨恨!
可是这样寂静的寒夜里,坐在辇舆之中回想自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言语,回想林凤致平素的言行,殷螭忽觉,自己的想法再有道理,奈何无用——不得不承认,林凤致的确一直在恨着自己,明明流露出的,与暗暗缄默着的,分毫不差都是怀恨。
是那样隐忍而又决绝的恨意呵!
第42章
殷螭其实平时很少做梦,更匡论做噩梦,所以这天晚上在坤宁宫的梦——梦见林凤致来同自己诀别——便不由自主的在心头萦绕了好几天,有时恍惚起来,会忽然失惊,觉得林凤致真的死了,不然怎么会梦得如此真切和痛苦?是的,痛苦,明明那么希望他死,每天想着法儿要弄死他而不可得,可是居然在梦里感到了一种奇异深重的痛,好象心都被揪了起来一样。
或许不是自己的缘故,是小林的怨念太深,这样隐忍怀恨着的人,化作鬼魂也一定不肯轻饶自己吧?没准是他一灵不昧,暗中作法,让自己竟陡然痛得那么撕心裂肺呢。
然而林凤致却又分明没有死,仍然半死不活躺在天牢里——这是当夜急派出去的内官回来禀报的。深秋寒夜,殷螭独自呆在乾清宫里,听到这个回报的时候,一时竟什么话也没有说,良久才嘲弄式的自己笑一笑,暗想:“要是他活着就能弄鬼,那也忒诡异了罢!他有这个本事,还用着被我拘这么久?”
他想着后宫暗杀失败,多半已经被老汤捉住把柄,次日就肯定要上疏挖苦自己,谁知大理寺的密揭却直到两日后才送来。汤宾仁的话表面上说得十分之客气,就好象根本不知道刺客出自宫中一样,只是仔细汇报了一下连日有人给奄奄一息的林凤致又下毒,又企图堵住口鼻将其闷死,因此特地向皇帝自咎一番管理牢狱不严,险些失去重犯——话锋一转,言道老臣窃以为,林凤致实与妖书案无关,而一心想置其于死地的,却是难脱杀人灭口之嫌疑,请教皇上,这条线索是否值得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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