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听说,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自然还是早晨的余怒,喜则是立刻有事可做,不至于大风天的无聊抓狂了,于是随便跟窦朝平扯淡几句,让他走后,便向小六使个眼色。小六知机,立刻撒腿向窦朝平来的方向狂奔,过不片刻便又气喘吁吁的奔了回来,连打手势,分明示意:“来了,来了!”
豫王全身jīng神抖擞,一脸无事生非,往后一摔风帽,大踏步向前便走,果然走不数步,便见沿着宫墙,有个裹着松花色斗篷的人匆匆低头过来。豫王重重一声咳嗽,斜刺里拦身过去,那人果然也是蒙头挡风走得急了,险些兜头撞上,小六又大喝一声:“大胆!”那人一惊倒退数步,却没有象窦朝平一样当即跪倒请罪,只是抬头一愣,便拱手道:“王爷,下官失礼!”
豫王存心来挑衅,当然不肯放过,冷笑道:“林大人,急匆匆gān什么去?皇宫内苑,随意走动,你倒是安逸得紧!”林凤致庄容正色,拱手对道:“下官奉皇命传诏,眼下回去缴令。圣上特赐出入腰牌,外臣并不敢违制胡行。”豫王笑道:“好个外臣,此刻早是内宠了罢,见什么外呢!”
不料林凤致脸皮实在厚得惊人,被他这样存心羞rǔ,倒也夷然不动声色,一笑道:“王爷言重,下官还有急事,告罪一步。”说着长揖到地,便yù转身。
豫王哪能如此轻易放过,抢上一步又将他兜头拦住,说道:“林大人,这也太不给小王面子了!你如今也算皇兄心爱的亲信,如何跟我说一句话,也恁地见外?”林凤致被他这么一拦,背后已挨上了东宫宫墙,退无可退,只得一洒袍袖,抬头道:“请王爷见示尊意。”
其实豫王倒也没想好这回怎生对付这个无耻下流的小编修官,但是这般一拦一堵,两人距离极近,林凤致一抬头说话,口中气息便险些喷上他脸。这时林凤致背后是朱红宫墙,松花斗篷的风帽未卸,墨绿与深红jiāo映,便衬得他面庞粉也似白,眸子星也似亮,豫王忽然第一次觉得,对方真是名不虚传的名花榜上的美人状元。
猛地又是一阵狂风,刮得头顶枫叶呼喇喇四下乱飘,豫王眼见殷红的枫叶掉落在林凤致绿斗篷的肩侧,随即被风一chuī,又倏忽飞起掠过他面前,舞姿轻盈可爱,而林凤致的眼神也不由随着这枫叶一个转盼,黑眸里印出的红叶一瞬即灭。豫王心里却蓦如猫儿挠了一下,微觉痒痒,他久惯流连花丛的xing子,想也不想,便顺手去托对方下巴。
林凤致脸色一冷,伸手挡开他手,道:“王爷,请自重!”
豫王做了这么久的花花纨绔,倒还是第一次调戏人时被劈手打回来,调戏被拒事小,王爷丢脸事大,登时怒往上冲,大喝一声:“林凤致!”小六立即窜上来替主子帮腔:“林官儿,王爷这是给你面子,你别不识抬举!”豫王冷笑道:“要小王自重,也要看你是不是自轻自贱的货色呀。你当你算什么东西!”
林凤致倒不见怒色,只是眉峰一轩,冷冷和他对视。豫王霸道惯了,向来只有人回避自己的目光,从来没试过被人bī视,被他清冷的眼神一bī,倒不禁生出了几分心虚,不自觉稍稍后撤。林凤致缓声道:“王爷,皇宫禁苑,纠缠无谓。何况下官确实有事在身,恕过失礼了。”
豫王愣了一愣,王爷的威风重新又拿了出来,嘿嘿一笑,道:“皇宫禁苑?对!你可知背后是什么地方?”林凤致道:“是东宫。”豫王笑道:“对啊,这是皇兄做太子的地方,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小王跟皇兄整日价懒待读书,约着从宫墙内翻出来淘气。你道墙内翻出来落在什么地方?便是你脚下所站之处——”他看见林凤致眼皮抬了一抬,似有惊惶之意,于是得意洋洋的道:“对极,这块地方,是侍卫巡视不到的所在,所以眼下林大人你,正所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这股假正经的三贞九烈相,趁早给我收拾起来罢。”
林凤致垂下眼皮,眼观鼻鼻观心的默了一默,随即轻笑了一声,道:“如何王爷说起话来,却似是市井无赖,满口的流氓习气。这怕不是圣上的教诲吧。”
豫王磨着牙,故意夸张出一副涎脸,笑道:“林大人说得正是,这无非是小王同皇兄常常去逛南城,一道在堂子里学回来的。你也别口口声声抬出圣上,圣上同我一母同胞,好得一个人似的,一道微服逛堂子的时候,也不是没通穿过一条裤子。”
他满口粗俗比喻,林凤致是读圣贤书的出身,听得不禁蹙眉,却扬头一笑,道:“王爷说的果然有理,下官便替王爷指条明路——转道御苑,天香圃咏绿堂便是。”
豫王一愕:“跑那么远作甚?”林凤致笑吟吟的道:“下官自圣上处出来时,听内侍说道,今日南疆进贡时令鲜果,娘娘们喜欢,特在咏绿堂摆了赏果宴——那都是皇上正式内眷,王爷正经嫂子,敬请通用,慢走不送。”说着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豫王好半晌才回过味来,听他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连小六都吓得白了脸,扯着嗓子直叫:“他他他……”豫王霍地又抢到林凤致头里,挥手便是一掌,怒叱:“林凤致,你反了!”
林凤致说话之前,便有准备,豫王一巴掌扫来,他一错身便即让过,反手架住了豫王随即抓向自己前襟的第二掌。豫王不过是金枝玉叶的纨绔,气势虽猛,力气寻常,林凤致再文质彬彬,到底也是男子,发起狠劲来这一招架,豫王竟一时也挣脱不开,又怒骂了一声:“你反了!”林凤致冷冷的道:“王爷,男人打架,不是甩巴掌、扯衣衫,恁地泼妇行径!”蓦地一撤手,豫王力气用到空处,重心不稳,大骂声中向前跄倒。
小六见主子吃亏,赶忙一边来扶,一边卷起衣袖,大叫:“姓林的,别跑!”摩拳擦掌的便要冲上前厮打,林凤致回过头来,伸手一拉前袢,豁喇一声卸了斗篷,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湖水色长袍,脸如严霜,戟指喝道:“管不好的奴才,过来!”
他臂间搭着斗篷,风里衣袂飘扬,身形单薄得好象风chuī得去,气势却又俨然稳如泰山。小六虽然知道他只不过是个搦管书生,并无武力,但这股横眉立目的架势,一时却将他镇住动手不得,只得拿眼睛望着主子。
豫王刚刚站稳,跳脚大骂:“兔崽子,你算什么男人?你他妈就不是男人!”林凤致斜睨着他,道:“是么?那就请问号称最喜南风的王爷,适才调戏林某作甚?莫不是心地糊涂,两眼昏花,男女也分不清楚?”
豫王一时语塞,小六也不敢上前,双方僵了一阵。林凤致凝目瞧他主仆半晌,忽地轩眉一笑,不再理会,回身自顾自的走了。
他谦恭起来似乎极良驯,讥讽起来却极刻毒,翻脸起来也极冷冽,而这最后一笑转身,却又粲然明亮之极,教人目为之夺。豫王眼睁睁看着他身影在风中远去,只气得咬牙顿足,大骂:“鬼东西,别叫小王下次再看见你!再看见你,一定多带几个人,剥光了拖回,看你跳到天上去!”
第6章
豫王并不怕林凤致向皇兄告自己调戏,反正不管是怎样的劣迹皇兄都一贯大肚能容,但第二天到暖阁去见嘉平帝的时候,却不由得也带了几分心虚不安。可是皇帝看见他来,欢然叙话,丝毫未曾提到昨天的事。豫王看看皇兄又看看林编修,心道:“不知道是皇兄听了告状,却不放心上呢?还是这小官其实忌惮本王,到底忍了这口气?”
既然他们若无其事,豫王爷当然更加恬不在意,施施然径直过来同皇兄闲扯淡。今日大风已住了,天气却冷了不少,嘉平帝喘疾未犯,jīng神却愈发委顿,豫王进来时看见他围着貂裘靠在榻间,听坐在chuáng边绣墩上的林凤致读着奏章。室内暖热,林凤致只穿着单衫,未戴头巾,鸦翅黑的头发束得一丝不乱,神qíng亦是一丝不苟,还是那副御前举止从容合度的温良恭谨模样,与昨日风里一脸冷峻、敢和豫王主仆单挑的狠相俨然判若两人。豫王看在眼里不禁有些胸闷,又听说皇帝昨夜竟未回寝宫,在暖阁留宿了一夜,忍不住瞠目结舌:“难道当真迷惑至此,让皇兄连命都不要了?”
当然,豫王跟皇帝手足再笃,这种话也不敢公然责问的,只是向皇帝抱怨宫里头太闷,找不着乐子。嘉平帝道:“王弟要回府也成,只是朕才准了兵部尚书的辞呈,六部大哗,今儿自俞相起,大早就在朝房联名上书。王弟回去,仔细他们又堵到府上聒噪。”豫王吓了一大跳,脱口道:“皇兄怎么就准了?他们一贯上辞呈不就是装装样子,只等下旨挽留的套子而已,皇兄这回如何较起真来!”嘉平帝摇头道:“这个朱光秉,自前年上任,前前后后递过五回辞呈,朕都想不出挽留的话来了,所以昨日手一滑,不留神批了个准字,如今又收不回来,只好任他们闹去罢,好歹闹倦了,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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