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尧拱手道:“末将受教——小邦虽是鄙远,却沾王化,衣冠礼仪,悉仰上国,想也算得万民之列,必不至于不见赐于仁人君子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谦恭,林凤致与赵大昕却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知道这名陪臣的委婉言辞下面,实则藏着尖锐质问之意。
自从天朝失策,将十万大军仓促撤回,导致败绩之后,第二次发出的平倭军,名为平倭援朝,大部分时间却在消极防御,没有再跨过鸭绿江去击倭军,任凭日本九路大军将朝鲜八道一一侵占,眼睁睁看着朝鲜百姓挣扎呻吟于倭人铁骑之下,这等行径几乎可以说得上一个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番被问,如何不生出愧意?
但李敬尧前来叩请高子则发陆路接应,想必还是得不到肯定回复的——倒不是高子则胆小畏战,而是如今军中制度,最高决策者并不是提督官,却是经略使,一般由兵部出身的文官担任,战事都受兵部指挥影响。此刻朝廷方面的意见,还是偏向于保守一派,所以赵大昕也就显得过分谨慎小心,只要守住自己的地盘,便是有功无过,而出击倭军,倘若败了,不消说罪责难逃,就算胜了,也未必能得讨好!
这个显得有些掣肘的制度,说来惭愧,却是朝廷采纳兵部主张,以“恢复旧制”为名,在清和朝新设置出来的,背景原因复杂,其中之一就是为了分武将之权,尤其是制约曾经举师“兵谏”的军中力量。林凤致也知道这种做法实不妥当,以史为鉴,唐之监军,宋之杯酒释兵权,都是不合适的削弱将军指挥权而产生不良影响,但后人指摘前人容易,当真身处其间,却又有不得不咬牙为之的难处——兵谏的例子一为之甚,其可再乎?军中权力万一坐大,如何抵对?兵部这一文职军事系统要求分权制衡,岂能不从?
重福、嘉平两朝,除了沿海偶有倭寇骚扰之外,可算是国泰民安,少见战事,所以两届皇帝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永建朝殷螭坐享着父兄治理好的江山,虽然出了点乱子,搞个御驾亲征也带着玩耍心思,当然更加不会去想这些麻烦事。林凤致则不幸没有他们的好运气,甫将小皇帝推上台,便面临着刚刚平定的西南——并且这西南一带虽被殷螭的御驾亲征收复,却也折腾成一片焦土,民不聊生,简直是个随时便会再度叛乱的架势——这头镇压安抚西南,那头派军抗倭援朝,北寇来犯之后又不得不加qiáng北方边防,接二连三都是烽烟之事,军中受到的倚仗要远远超过那三朝,如何不思制衡与防范?在几方力量之间玩平衡,本来就是极其难而又极其险的事qíng,挂一漏万顾此失彼都是难免,又何况,林凤致位虽高而权不专,除了能影响小皇帝决策之外,也只能借力打力,cao纵百官朝议所向,毕竟不能硬扭着群臣的意思,完全贯彻自己的纲领,坚持自己的主张!
所以万事有利必有弊,林凤致反对任何人大柄独掌,希望达成互相制衡、各司其职、各抒己见的朝政格局,于是,便要牺牲绝对权力,乃至于将自己也放入受制的地位去,在朝臣争鸣之中,获得方方面面都能同意的均衡方案——有时也不免成了自缚手脚的保守方案。
这些朝政方面的微妙之处,却如何对属国陪臣说得?所以面对着李敬尧的委婉质问,林凤致只能嘿然不语,赵大昕也不好越过他讲话,诸人沉默一晌,端茶送客。
殷螭一直假扮随从陪侍旁边,他再不学无术,四书五经也是读过的,当然不至于不懂李敬尧话中的机锋,然而这样的质问,在殷螭这等从无责任感的人物听来,才是不屑一顾,甚至索xing反唇相讥:“你自家的国王都逃得没影,怎么反怪我天朝上国不救?”所以殷螭对于林凤致居然被问住,一面肚里暗笑,一面也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心想这倒是个好大话柄,今夜非好好挖苦小林这迂腐家伙不可!
可是林凤致对于问倒了自己的李敬尧,竟是表现出令人意外的认真态度,按身份,李敬尧退出的时候,最多由赵大昕军中的低级文员送出险山堡也就给足礼节了,林凤致却不但亲自站起身来向李敬尧拱手为礼,而且一直步送到堡门去,看着李敬尧一行人登舟,朝鲜船的风帆在大虫江中扯起,脸上竟颇有黯然与惭然之色。
殷螭忽然觉得不妙——李敬尧虽然年过半百,其形貌文雅端肃,却颇似当年俞汝成的风范,自然,比俞汝成少了霸气,却多了忧国忧民的气质,脸上简直明白写着“忠义之士”四个字,而忠臣义士的身份,不用说正是林凤致一贯追求的。殷螭琢磨,当年林凤致就仰慕比他大近三十岁的俞汝成,可见十分好老家伙这一口,如今这李敬尧又不是林凤致的什么老师继父,全无相爱禁忌,并且李敬尧的口碑,又比乱臣贼子的俞汝成要高明得多,眼见林凤致被问倒之后,便对此人显出格外的青目有加,难道说,自己竟会遇上个外国qíng敌不成?
林凤致要知道背后殷螭飞快转念之中不停呷醋的无聊心思,估计登时气得又要奉送给他“龌龊”二字,好在林凤致既不会读心,也根本没有工夫去看殷螭的脸色猜他念头——送完李敬尧,刚刚转回身来,一道陪送出堡的赵大昕忽然道:“林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下官有机密事体相告。”
第76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是瓶颈产物+被小电欺负吞后又重写,泪,其烂无比,只好请大家将就着看吧…… 划分天朝与朝鲜地界的鸭绿江,发源于建州长白山,在辽东境内却另有三道河流汇成大虫江,注入鸭绿江。国朝的六万平倭军主要驻扎所在九连 城镇江堡,便在大虫江与鸭绿江的jiāo汇处,而林凤致前来赴会的险山堡,也坐落在九连 城上游大虫江岸畔。这座城堡依山而筑,堡下江水走了个“之”字弯,水势甚急,地形险要,故称“险山”,乃是平倭军贮藏粮糙与兵器的所在,也用以供赵大昕这等文职xing质的高级首领作为军事机要密地。此刻赵大昕要请林凤致听机密事体,便是将他直让入堡顶望江阁去。
虽说“借一步说话”,然而殷螭与另一名护卫怎么能让林凤致脱离自己的掌握?仍是以“袁将军吩咐保护大人安全”为理由,牢牢盯定林凤致。好在赵大昕也没有将身边护卫全部差遣开去,所以不太好一定要求林凤致斥去从人,只是问了一句:“不知林大人这两位贵介尊姓大名?”袁百胜派的那名护卫叫做祁五,林凤致照实说了,又替殷螭捏造了一个假名:“这是家将,姓林行二。”殷螭登时气得腹胀:“你这家伙,讨我便宜!怎么叫我跟你姓?”
但林凤致嘴上促狭,脸上却是一本正经,赵大昕也随口介绍了一下自己的两名护卫:“这是张虎臣张大人,那是年三七年大人,都是四品带刀侍卫,圣上特拨随军的。”林凤致道着“久仰大名,想必武艺高qiáng”之类的客套话,目光在张虎臣脸上微微顿了一顿,随即掠开,却看向望江阁中迎出来的一名文官,诧道:“这位是……”
那文官穿着从五品的服色,看服制当是兵部员外郎,年纪却是甚轻,只得十八九岁,黑瘦的脸上目光闪亮,上前行礼道:“林年伯,小侄失迎了。”赵大昕道:“年兄却不认得他了?他是徐工部的令郎。”林凤致笑道:“原来是仲羽世兄,多年不见,几乎认不出了——几时来军中报效的?”“仲羽”乃是那官员徐翰的字,他听林凤致询问,叉手对道:“小侄上个月才来,奉上命送新式火器的图纸与讲义。”林凤致道:“令尊新研发的火器,自是极厉害了。”
原来如今的工部左侍郎徐照字启明,也是林凤致的同年,且曾经一道在翰林院供奉做修撰,又是同僚的关系。当年俞汝成谋反事败,徐照也是俞门弟子,不免受到追究贬了几级,偏生他还不知好歹,上疏请朝廷勿兴大狱,多所牵连,当时殷螭刚坐上皇位,正愁着群臣难驯,逮住这只出头鸟,登时判了三十廷杖杀jī给猴看,打得徐照死去活来,奄奄一息的被贬到广东cháo阳去看鳄鱼。直到林凤致废黜殷螭,永建帝换作清和帝,才将这个旧日的同僚复又招回朝来,进入工部。
徐照虽然是进士出身,平生最擅长的却是算学,贬谪广东之后,在广州府参谒上司时遇见了来华的西洋传教士,向对方学了西洋的算术几何等学问,格物之学大进。进入工部之后主管军器局,将国朝旧有的石腔火pào加以改进,以铁铸之,居然使she击里程与准头都大大增进,在京城守卫战中首度使用,便立下汗马功劳,由此得到朝廷赏识,一路飞升,自九品兵器局大使直跃至三品侍郎,专管研发火pào,为兵部提供了许多jīng良武器。徐翰乃是徐照次子,家学渊源,从小便有算学神童之誉,在铸pào样式与火药配方的研究上竟比父亲更胜一筹,小小年纪就做到了五品官,这次朝廷派他来平倭军中,显然对援朝战事也是下了很大心思,决计要投入最jīngqiáng的火力来击退日本对天朝国土的觊觎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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