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处宅院中,阿六泡在浴桶里,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红布,端坐动弹不得。而在他身边,正围着数十婢女,每人手中端着一篮花瓣,扬手纷纷扬扬往里抛撒。
阿六受宠若惊,忐忑难安。当日放走了林威,还当不死也要脱层皮,却没料到居然还能混到如此纸醉金迷的待遇。
一个时辰后,又有一女子抱着琵琶缓缓而入,十指随意一拨,顿时流水潺潺,珠落玉盘。
阿六张大嘴打了个呵欠,对方一首曲子尚未弹完,浴桶里就传来如雷鼾声。
……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阿六继续淡定扯呼,尾音绵长,吵得人心里头发麻烦躁。声音钻出窗户fèng隙,像是能绕着洄霜城转圈,最后兜兜转转,隐隐飘进青苍山。
林威在睡梦中又吐出一口血。
岳大刀在一旁哭。
逃回来的都这样,阿六八成也凶多吉少。脑子里七想八想,将所有酷刑都过了一遍,血淋淋的惨叫哀嚎几乎能亲耳听到。
于是等陶玉儿回来时,岳大刀已经快要将她自己哭晕了过去。
阿六僵硬躺在chuáng上,让一群人七手八脚,往身上涂了一层百花膏,据说王城里顶有钱人家的小姐才舍得往脸上擦一些,香甜滑嫩,十里飘香。
第五十七章-迷魂阵 尽量吐吐血
整整捯饬了一个时辰, 阿六才被放开, 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膊,觉得或许比爹还要细皮嫩ròu上几分。
当日那紫衫女子上前, 替他解开了哑xué, 冷冷瞥了一眼, 道:“主人要见你,说话小心些, 免得被割了舌头。”
阿六缩了缩脖子, 问:“不如姐姐先透露两句,怎么才叫‘小心说话’?”
紫衫女子道:“主人问什么, 你一五一十答便是, 还有, 将你这死了爹的表qíng收一收。”
阿六恍然,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紫衫女子轻嗤一声,转身出了屋宅。
阿六穿了一身雪白的新衣裳,双手对着阳光举起来, 翻来覆去看, 啧啧不断。一侧负责守着他的绿裙女子先是面无表qíng, 后头实在忍不住,怒道:“你给我安静一些!”
阿六辩解:“我难得倜傥一回,多看自己两眼都不成?”
绿裙女子被噎了一下,实在不想再与此人搭话。
或许是因为尺寸没估对,这新衣并不是很合身,流水锦缎牢牢捆在他身上, 像是一只五花大绑的白粽子,整个人饱满又壮硕,与“倜傥”二字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但阿六却很高兴。
甚至一路哼着小曲儿,跟着紫衫女子穿过蜿蜒走廊,最终停在了一扇门前。
阿六特意整了整衣裳。
里头果真有人正在等他,是当日在山dòng外出手的那名老者,身形佝偻,眼神像是yīn鸷的秃鹫。
阿六笑容满面看着他。
老者:“……”
房内很是安静。
并且安静了挺久。
阿六觉得面部肌ròu有些僵硬,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盎然笑意。
老者面色yīn沉:“你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阿六诚恳道:“是这两位姐姐叮嘱,说神仙喜欢喜庆活泛些的,不能寡着脸。”
老者:“……”
紫衫女子赶忙低头:“回主人,属下只提醒他勿要一直哭丧着脸,免得晦气扫兴,却从未教过他什么‘神仙’。”
“这还用教?”阿六理直气壮道,“如此仙风道骨,胡须飘飘,宽袍广袖,威震八方,分明就是话本里的太上老君。”
态度十分诚恳。
紫衫女子还想说话,却被老者扫了一眼,顿时噤若寒蝉,垂首退了两步,不敢再多言。
阿六继续满脸堆笑:“不知神仙找我有何事?”
老者问:“你与陆明玉关系极好?”
阿六点头:“是。”
“有多好?”老者又问。
阿六直慡答:“qíng同父子。”
绿裙女子定力差些,险些“噗嗤”笑出来。
阿六继续道:“他待我就像是亲爹。”
“很好。”老者点头,缓缓走近他,“那我要你杀了陆明玉。”
阿六脸上笑意消退:“啊?”
老者又重复了一遍:“杀了陆明玉。”
阿六沉默。
老者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杀了陆明玉。”
……
“杀了陆明玉。”
……
“杀了陆明玉。”
……
四周像是瞬间空dòng了起来,景物慢慢虚幻漂浮,却又渐渐重新清晰,桌上不知何时燃起了红烛,红huáng的火焰跳动着,在老者那yīn冷的眸子中灼灼闪烁,像是一把火,从眼间烧到心里,再从心里窜到脑中,叫嚣着要焚毁一切理智与思维。
老者捏起他的下巴,眼底的火焰变成纯黑色:“杀了陆明玉。”
阿六道:“好。”
老者满意一笑:“去吧。”
阿六转身,一旁绿裙女子已替他准备好了金环大刀。
屋中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阿六单手接过刀,又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句:“杀了陆明玉。”
“陆明玉在何处?”老者问。
阿六闭起眼睛,声音极低:“青苍山。”
老者道:“带着他的脑袋回来。”
阿六道:“好。”
老者示意紫衫女子打开门。
阳光照she进来,却驱不散浓厚雾霾。
阿六大步离开小院,头也不回朝着城外青苍山而去。
街上人并不多,不过一个七尺大汉肩扛金环大刀,依旧挺惹人注意。至少江湖中人都会多看两眼,而满城陆无名的眼线,自然也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没拦住他?”陆无名皱眉问。
“没有。”曹叙道,“我吩咐过门下弟子,务必不能在这城中轻易与人起冲突,今日曾有人试图拦下过阿六,不过见他双目赤红一脸凶悍,看谁都是杀机腾腾,只好先退了下来。”
陆无名心底生疑。
曹叙提醒:“门主可要回去看看?据说阿六是去了青苍山,这模样着实像是中了邪,我怕公子会有危险。”
陆无名道:“继续盯着城里。”
曹叙点头:“门主放心。”
陆无名翻身上马,一路烟尘滚滚驰向城门。
萧澜站在客栈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
那是去青苍山的方向。
现在阿六下落未明,城中风声鹤唳,偏偏这当口回去……
他的眉头猛然皱了起来。
隆冬时节山里一片萧瑟,甚至还飘了小雪花。
阿六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山顶小屋,而是在山中兜兜转转,绕来绕去,几乎将所有险峻湿滑的山路都走了一遍,花了整整一夜,身上脸上都挂了伤,还狂躁地怒吼了一阵,用手“哐哐”砸了数十下胸口,才像是豁然开朗一般,“轰隆隆”一口气跑上了山。
莫说是跟着眼线,即便是跟着真神仙,也早就被引得跌下了山。
太阳刚升起来,小院里暖融融的,一切都同离开时一样。
阿六大力推开门,扯着嗓子道:“爹!”
一把剑冷冷搭在他肩上。
……
陆追站在院中,也道:“爹。”
阿六不知身后是谁,但听陆追这一句,顿时茫然起来,觉得自己莫非当真中了邪,方才他爹在说什么来着?
陆追又道:“爹,你先把剑放下。”
阿六“哐当”一声就扔了大环刀。
……
陆追沉默片刻,问:“你这是在占我便宜?”
“没有没有。”阿六赶紧摆手,又小心翼翼侧着往后看了一眼。
陆无名与他对视。
不认识啊……阿六朴实道:“这位前辈,我是个好人。”
陆追上前,将陆无名握着剑的手qiáng拉下来:“爹,他没事的。”
阿六松了口气,却又在下一刻反应过来,爹?
“这是我爹。”陆追道。
阿六喜道:“ 那我该如何称呼?”
陆无名疑惑,什么叫如何称呼,还能有什么讲究的称呼?
陆追淡定揣着手介绍:“爹,这是我的义子。”
阿六兴高采烈:“拜见爷爷。”
晴空炸了雷,陆无名险些吐出血来。
陆追继续道:“不过此时不是认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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